中國民俗學開拓者周作人說過:“中國房屋與西洋的相同,都是宜於華麗而不宜於簡陋。一間房子造成,還是行百裏者半九十,非是有相當的器具陳設不能算完成。日本則土木功畢,鋪席糊窗,即可居住,別無半點不足,而且還覺得清疏有致。”
日本建築設計理念輸入中國,見證著審美的流變:中國人的家,先是“山寨歐洲宮殿式”,然後“紅木政府高官式”,接著“韓劇小碎花田園式”“藍白加做舊瓷磚地中海式”——轉悠了一圈後,終於不得不認同周先生的話,開始向著崇尚原木家具、自然簡約的日式風格靠攏。
這種風格不能完全說是日本人的原創——因為它們身上,總能看到古典中國的影子。歸根結底,其實是古典東方美學+現代實用科學的結合。
1916年,正在訪問日本的哲學大師泰戈爾,眼見日本在全麵追求西化時,曾痛心地說:“假如什麼都不展示,可以說這是民族的罪惡,比死亡還要壞,人類曆史對此也是不會寬恕的。”
2015年6月24日,日本建築設計大師隈研吾接受我的專訪時說:“從明治時代開始,日本就將西方視為學習榜樣,對其建築風格亦步亦趨。日本不能一味地追隨下去了,已經到了需要尋找新的價值觀的時代了。”
如今的隈研吾每接到一單項目,都會花上大量的時間對周邊的環境和自然風貌進行考察、研究,在此基礎上決定使用什麼材料,最後才是畫設計圖,這樣做是將環境考量放在第一位,減弱建築物與周邊環境的衝突感,讓新誕生的建築能夠契合,甚至融於大環境中。
與此同時,他還嚐試在建築中增加木材、紙、竹等天然、傳統材料,讓光、風和空氣能夠自由地在建築物裏流淌,帶出簡而能遠,淡而有味的禪意,秉承的是一種重人文、親土地,和環境互動,與自然調和的理念。
對於近年來歐美“三流”建築設計師們在中國大地留下的不及格作品,以及中國步日本後塵,盲目追隨西方建築風格的傾向,他都顯得耿耿於懷。
在我去石川縣能登半島考察日本塗漆藝術領域唯一的“重要無形文化遺產”,也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輪島塗”,以及采訪“輪島塗”第八代傳人一後晴之時,一後先生也有說過,“輪島塗僅僅製坯就需要兩個月以上的時間,然後再花上半年的時間,進行70道到100道以上精細的工序,再通過沈金、蒔繪等高難度技法,將漆器上升至傳世精品。我要感謝中國,在中國的唐、宋、元、明、清時期,日中兩國都有大量的漆藝交流,蒔繪就是由中國的戧金法改良而成。
“遺憾的是,我聽說戧金法在現在的中國已經失傳了。輪島塗在日本的花道、香道、茶道等傳統文化活動中頻繁登場,沒有輪島塗做承載和裝點,這些日本傳統文化也會相對失色很多。”
日本遊戲界的傳奇人物、“英靈殿”的鬼才大師板垣伴信,也在個人專訪中對我說過:“遊戲雖然是現代社會的產物,但我在設計中也融入了很多中國先哲們的智慧,以此來溫故而知新,讓智慧在遊戲中永生。”
說到禪宗美學,日本在空間、產品設計、生活理念上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侘寂”,即去掉一切浮華,保留最本質、最簡單的東西。其實,很多人不知道,日本的“侘寂”,恰恰來自中國宋代。
事實上,現在不僅中國人喜歡這種生活方式,歐美國家的設計師也在向日本的設計美學看齊。
比如梵高等藝術大師的繪畫作品,曾從日本浮世繪中汲取營養;做過建築設計師的產品設計師托馬斯~格裏姆的地毯係列,靈感來源就是日本的木刻版畫;繪畫和壁紙品牌Farrow & Ball也受日本傳統工藝影響設計了四種壁紙;倫敦設計師愛瑪~皮斯克2009年整整一年時間都在日本中部的美濃市向傳統匠人們學習如何製作和紙,並將和紙與傳統鍍金技術鏡像反繪結合,可以用於從桌麵到牆紙等任何表麵。
民族的未必是世界的,但世界的一定是從民族而來。日本工藝裏對傳統文化和原材料的根深蒂固的尊重與謙遜,對設計的敬畏感,正是打造生活美感的基礎。
國際藝術家奈良美智、草間彌生合作的創意團隊GRAF的設計原則,就是創造“最少量”的生活方式,認為“人的生活中有太多累贅的、沒必要的東西,其實我們真正能用到的還可以更少。”時下流行的“極簡主義”潮流,即是對日係審美的呼應——盡管這種思想濫觴於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