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叫公子呂的大夫,對這種情況深感不安,他對寤生說:“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我不知道您葫蘆裏麵賣的是什麼藥。如果想把國家拱手讓人,那我不如直接投奔大叔好了;如果沒那個想法,就趕快製止他,別讓百姓三心二意,不知道誰是鄭國的主人。”
公子呂的擔心並非多餘,京城大叔的所作所為,不隻是在軍事上威脅中央政權,更在政治上造成了另立中央的事實,勢必導致國內民心不穩定。
但是寤生隻是抬了抬眉毛說:“不著急,還不到時候。”
沒多久,段幹脆將兩座邊城收作自己的領地,還派兵占領了鄢(yān)和廩(lǐn)延兩座城池。
這回動靜有點大,公子呂又坐不住,跑去對寤生說:“是時候啦,再拖下去,大叔的實力越來越強大,依附他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寤生仍然是不動聲色,說起話來就像一個迂腐的老學究:“不親不義之人,依附他的人越多,滅亡得越快。”
就這樣,在寤生的縱容之下,新鄭和京城兩個政權雖然互相戒備,竟然相安無事地並存了二十二年。鄭國的百姓談起自己的國君和京城大叔,已經習慣於用“宮中這位”和“京城那位”來代稱,就連宮中最重要的幾位大臣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也會不小心說漏了嘴:“京城那位前幾天又舉行了大規模的狩獵,宮中這位還是不當回事呢!”
“宮中這位還真是沉得住氣啊!”
隻有祭仲捏著為數不多的幾根山羊胡子,半眯著眼睛說:“請不要低估宮中這位的智慧。”
這一年的冬天,眾臣的擔心終於變成了現實。蟄伏京城二十二年之久的段終於作好充分的戰爭準備,發動了叛亂。他寫了一封密信給武薑,要武薑作為內應,在指定的時間打開新鄭城門,同時又派自己的兒子公孫滑前往鄰近的衛國請求援軍,許諾事成之後給予厚報。
這之後,段便帶著部隊從京城出發,朝著新鄭進軍了。和當年離開新鄭一樣,他的心情既輕鬆又愉快。這位從小受到母親溺愛的人物並非泛泛之輩,更非隻知道追逐聲色犬馬的公子哥兒,他有思想,有口才,有組織能力,更兼武勇過人,而且還有英俊瀟灑的相貌和肌肉勻稱的身段,深得京城婦女界的青睞——如此之多的美德集於一身,不用來造反真是太浪費了。如果要問他有什麼缺點,那就是缺乏對傳統秩序的尊重與敬畏,也缺乏對他那位外表懦弱、看似無所作為的哥哥的正確認識。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那封密信在送到武薑手上之前,先被送到了寤生那裏——信使既是段的親信,也是寤生的間諜。自打段搬到京城去居住,他的一舉一動,就從來沒有逃脫過寤生的眼睛。
寤生不隻提前知道了他要起兵的消息,甚至連他抵達新鄭的時間都摸得一清二楚。
寤生在看到那封信之後,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是時候了!
他把大夫們召集起來開了個簡短的軍事會議。令公子呂們感到驚奇的是,麵對突如其來的重大事件,寤生的表現依然是不慌不忙,他井井有條地將任務分配給列位重臣,三言兩語交代好必須關注的細節。寤生的態度之從容,計劃之周密,隻能說,對於京城大叔的反叛,他是早有準備,而且早就作好了應急預案的。
按照寤生的安排,公子呂帶兵車兩百乘前往京城附近埋伏。等段的大部隊走遠了,公子呂突然殺出來,兵不血刃地占領了京城。
京城被攻破的消息很快傳到段的隊伍裏,段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繼續前進,新鄭已經有準備,偷襲肯定是不成的了,強攻則毫無勝算;如果打道回府,後路被抄,京城已經易手,公子呂防備周密,再奪回來幾乎沒有可能。就在段傻了眼的那一陣工夫,他手下的士兵發生動搖,呼呼啦啦跑了一大半。
倉皇之中,段帶著幾名親信逃往鄢城,又輾轉逃回舊封地共城。
共城隻是區區小城,抵擋不了寤生的大軍。眼看城門將破,段哀歎一聲“老薑害我”,棄城投降。
一場蓄謀已久的造反陰謀,轉瞬間宣告失敗。
段逃到共之後,寤生有沒有乘勝追擊且置其於死地?這個問題在曆史上有較大的分歧。在闡釋《春秋》的三本傳記中,《左傳》隻記載段逃到共城的事,沒有明確的下文,但是從寤生後來的一些言行分析,段似乎沒有死,而是逃到別的國家,過起了流亡的日子;而《穀梁傳》和《公羊傳》則都認為寤生殺死了段;《史記》對此的記載也語焉不詳,隻寫到段逃到共城就草草收筆,沒有後文。
不管是何種結果,這位一心想取代自己哥哥的漂亮人物,在曆史上撲騰了沒幾下,就灰飛煙滅了。回想起來,他的命運好像一直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動,這隻手似乎是母親武薑的,又似乎是哥哥寤生的……
寤生如願以償地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多少年來,他一直忍耐著,等待著,就是在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我們不難理解他對段為什麼有這麼深的仇恨。這種仇恨植根於他多年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中,植根於得不到應有母愛的失落感中。童年的陰影影響了他人格的形成。
在段一步一步走向謀反的路上,寤生有很多機會對段進行規勸。如果段不聽規勸,他還可以用強硬的手段進行製裁。然而,如果那個時候就動手,他不可能將段置於死地,社會輿論對他不利。
他不怕段謀反,就怕段不謀反。
他像蜘蛛一樣,一動不動地趴著,看著自己的獵物一步一步走進自己布下的大網。隻在最後一刻,他才驟然出擊,而且一招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