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人之常情,但是像武薑這樣厚此薄彼,還真少見。宮裏的人隻能推測,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天晚上那個噩夢引起的。
寤生出生那天晚上,武薑究竟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史料上卻沒有任何記載。
長久以來,夢都被賦予某種隱喻。據傳很多年前,周宣王曾做過一個怪夢,夢見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大笑三聲,大哭三聲,然後將大廟(祭祀祖宗的祠堂)裏的神位捆作一束,飄然東去。直到犬戎之亂後,人們才弄明白,周宣王夢中的年輕美貌女子就是周幽王的妃子褒姒,大笑三聲是烽火戲諸侯,大哭三聲是周幽王死於犬戎之亂,神位東去則預示著周平王東遷。
弗洛伊德或許對此不屑一顧,但武薑不能。
也許,那個夢太可怕了,以至於武薑從來不願意對任何人提起。而且在現實生活中,她無時無刻不記起那個夢,隻要一見到寤生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她就禁不住從心底打一個寒戰。
對大兒子強烈的厭惡感,不但使她將全部愛心傾注在小兒子段的身上,她甚至開始考慮置換兩個兒子的身份。
平心而論,段確實長得比寤生討人喜歡,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對比也越來越強烈。寤生敦敦實實,一副木頭木腦的樣子,在父母麵前總是唯唯諾諾,生怕說錯一句話;而段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妙語連珠,時常發表一些驚人的見解,連掘突都不禁點頭讚賞。
除了相貌英俊,才思敏捷,段的武勇在當時也是盡人皆知的。流傳下來的《詩經·鄭風》中,有一首名為《大叔於田》的詩歌,記錄了當年共叔段狩獵的颯爽英姿,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叔於田,乘乘馬。執轡如組,兩驂()如舞。叔在藪,火烈具舉。襢(tán)裼暴虎,獻於公所。將叔勿狃(niǔ),戒其傷女。
田就是狩獵,是自古以來統治階級習武備戰的常用手段。這首詩歌生動地描述了共叔段狩獵的盛大場景。從詩中可以看出,段是個武藝高強的人,長於弓箭,力能搏虎,曾經將打死的老虎親自獻給父親。
然而,即便段具有明顯的競爭優勢,即便武薑多次以母親的身份提出廢長立幼的請求,掘突卻絲毫不為所動。他的理由很簡單,嫡長子(嫡妻所生的長子)繼承家業是祖先傳下來的規矩,即便段再優秀,隻要寤生沒犯什麼錯誤,就不能被廢除繼承權。
因為掘突的堅持,寤生的政治地位得以保留,並且在掘突死後,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鄭國的主人,也就是曆史上的鄭莊公。
寤生即位沒多久,武薑就來找他,抱怨說段的封地太小,要求寤生把製(地名)封給段。
製在當時是一座大城,原來是東虢國的領地。掘突吞並東虢國之後,在製設立關卡,駐紮軍隊,把它建設成一座舉足輕重的軍事重鎮。
製還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別名,叫作“虎牢”,也就是《三國演義》中“三英戰呂布”發生的地點。
“製啊——”寤生支吾了半天道,“您也知道,製曾經是虢叔(東虢國君)的領地,虢叔仗著它易守難攻,不修德政,胡作非為,所以先君把他給滅了。我擔心,把這樣一座城封給段,很不吉利。要不您考慮一下其他地方?其他地方我都沒意見。”
寤生話裏有話,他在提醒武薑,如果把製封給段,怕他也學著虢叔的樣子,有恃無恐,胡作非為。
“那好,就把京城封給段吧。”武薑很幹脆地說。
鄭國的重臣們聽到這個消息,都跑過來找寤生,大家議論紛紛,一致反對將京城作為段的封地。
大夫祭(zhài)仲說得很直接:“京城的城牆長度超過了一百雉(三百丈),按照祖先定下來的規矩,城牆超過一百雉的城池不能分封給任何人。現在您為了順老薑之意,把京城封給段,不合規矩,好比一個國家有了兩個主人,後患無窮。”
寤生無可奈何地說:“老薑要這麼辦,我有什麼辦法呢?”
眼下這些人都是鄭國的權臣、元老,關起門來說話,從來沒把武薑當一回事,總是“老薑老薑”掛在嘴上。久而久之,寤生也習慣了。
祭仲說:“老薑貪得無厭,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啊?依我之見,您應當趁早妥善安排這件事,不能依著她的性子來。否則的話,事態一旦失控,將直接威脅我鄭國的安全,對您極為不利。”
祭仲的話明顯帶有煽動性,把一屋子人的情緒都給點燃了,有的人甚至拔出劍來,叫嚷著不如先下手為強,現在就把段給殺了。順便說一句,那個年代的君臣關係不像後世那麼疏遠,大臣帶著武器來見國君並不違反規定,諸侯與大夫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吃飯也是常有的事。
堂下群情激奮,堂上的寤生卻始終不動聲色。他心平氣和地看著大夥吵完、鬧完,才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話,平息了大夥的情緒。這句話是如此經典,以至於後世的人曾經無數次引用,而且一直被沿用至今。我時常認為,中國人的可敬和可怕之處,其實都包含在這句話裏邊了。
他說的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段帶著自己的隨從,風風光光地離開新鄭,前往京城去了,從此他被鄭國人叫作“京城大叔”。這種叫法多少有些戲謔的成分。據傳,段在離開新鄭的時候,武薑還私下找段談了一次心,大致是說,你哥哥寤生為人刻薄,完全不顧同胞之情,這次給你封京城,是我再三懇求,他才不得不從,心裏肯定不舒服。你到了京城之後別閑著,要習武備戰,一旦有機會就派兵襲擊新鄭,我來給你做內應,打他個措手不及。武薑還說,如果段取代寤生做了鄭國的國君,她就死而無憾了。
按照武薑的意思,段大張旗鼓地幹起來了。他到京城之後第一件事,是命令京城附近兩座邊城的地方長官聽命於他,又以狩獵為名舉行軍事演習,將兩座邊城的士兵編入自己的部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