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藝界也有好同誌1(1 / 3)

第三章 文藝界也有好同誌

階級鬥爭之劍一旦高舉,作為喉舌,所有的宣傳機器便汗雨滔滔,忙不迭地要把全國人民拋進風聲鶴唳之中。那時,我正讀中學,記憶裏最深的,報紙上老是貫有字體赫然醒目的通欄標題,不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就是“以階級鬥爭的觀點去觀察一切,分析一切,批判一切”,後一條,還成為某一年的高考作文題目。廠史,村史,工人、貧下中農的家史,大量湧現在報刊上。“憶苦思甜”,還有物質層麵的儀式,即某一頓飯,一個單位的人集中在一起,排著隊去吃像豬狗食一樣粗劣的食物,以證明自己絕沒有忘記過去勞動人民豬狗一樣的日子。因為忘記,在革命的辭典裏,就意味著背叛。

文藝界,在有讓毛主席看成了“裴多菲俱樂部”裏的人和事外,也有好同誌傾其全副心血,讓老百姓抬起頭來便見杯弓蛇影。

當時發行量最大的,是一部有著三卷本、超過了百萬字的長篇小說《豔陽天》,作者浩然,以1957年麥收前後,京郊的一個名叫東山塢的農業合作社為背景,描寫了農村中“尖銳複雜的階級鬥爭”——原擔任村黨支書和社主任、後被降為社副主任的馬之悅,是個投機取巧、混進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土改時,開鬥爭會的頭天晚上,他還和地主馬小辮子一張桌上喝酒,喝完了,又和他的侄女馬鳳英睡了一覺。可次日開會,第一個上台清算的就是他,下了台,他又給馬小辮子兩個大耳光,一個窩心腳,叫後者倒在炕上,半個月起不來……

一天,外號是“六指”的富農馬齋,和在外麵跑小買賣的瘸老五,給他帶來一張《人民日報》,上麵登有中國人民大學教師葛佩琦在校鳴放會議上的發言摘錄:“……搞的好,可以;不好,群眾可以打倒你們,殺共產黨人,推翻你們,這不能說不愛國,因為共產黨人不為人民服務。共產黨亡了,中國不會亡……”這段“閃電燈似地照進了他的心窩裏”的文字,讓他端起酒盅,一仰脖子喝下去,又把酒盅往桌子上一礅:“幹,這回堅決幹!”對著兩個聽眾湊過來的腦袋,他扳著指頭說:“殺人先砍腦袋,咱們東山塢的腦袋是姓蕭的”……

合作社會計馬立本,馬齋的兒子,本來在保定附近的一個小縣城裏投考了銀行,當上會計員,沒幹一年,因為貪汙和亂搞男女關係,被開除公職。回到村裏,被馬之悅起用為社會計。期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先後貪汙了550元。那時可不像當今,受賄了幾十萬的貪官,還不會想到向家裏人交代:來年此時便是自己的忌日……五十年代可不行,貪汙超過500元,便是大案要案,不殺頭也得坐牢。馬之悅又魚不驚水不跳地將這小子保了下來,這樣他才可能在社辦公室裏繼續放上一張床。小說剛開始時,他正靠在被子上聽著礦石收音機,聽得興味上來,高翹的一條腿也顫顫的。現在有人進來了,仍閉著眼的他,以為進來的是馬之悅,興奮地囔道:“嘿,快來聽聽,北京正開鳴放會,大鳴大放,真有意思!”

富裕中農馬同利,他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專會算計人,一個家業,全憑他整日耷拉著腦袋瓜子算計出來的,作者便給他一個“彎彎繞”的外號。此人對合作化和統購統銷政策,一向勢不兩立,做夢都在想著走資本主義道路。他又是個敢作敢為的主兒,地主、富農們是他的追星族,馬之悅也拿他當香餑餑。這次麥收前社裏一部分人鬧土地分紅,就是由他擔綱主演。倘若合作化要晚搞兩年,他肯定是東山塢裏頭號新興的富農……什麼叫望斷雙眼,什麼叫死而不僵,什麼叫磨牙謔謔,那就請看馬小辮子——當初,蔣介石大舉進攻解放區,他的心火著了,雖然根據地民主政府辦的《冀東日報》上不斷有遼沈戰役的捷報傳來,他當成“胡吹”,直到北平城外又響起平津戰役的炮火聲,他的邪火才滅了。朝鮮戰爭開始了,通紅的戰火燒到了鴨綠江邊,他的心火又倏然一下綠熒熒了,以為麥克阿瑟的那雙鷺鷥長腿隨時會跨過江來。村裏、集上的土喇叭裏,滿是朝鮮人民軍和我誌願軍勝利的消息,他又視為“胡吹”,美國人不得不在板門店坐下來談判,他的心頭才見一撮灰燼……

這幾年來,總像躺在棺材裏一樣悶死了的馬小辮子,眼下,因為收到一封在北京大學讀書的兒子馬立新的來信,他的鼻眼裏一下透氣了,他偷偷地找到馬之悅,要後者唆使“彎彎繞”領一幫人鬧土地分紅,眼看就要成事之時,蕭長春用一個預分方案,又讓他的陰謀破產了。

對馬小辮子的筆墨描繪到這裏,作者多半想起《紅樓夢》裏,賈政的小老婆趙姨娘,因為親生兒子賈環在賈府中受用殘羹冷飯,剪了一個寶玉形狀的紙樣,再用銀針在上麵千戳百紮……浩然也安排了一個情節:馬小辮子從裏間屋的牆角處掏出一個木匣、一個小銅香爐,來到天上一勾殘月的後院,院裏有一方石桌。先在桌上置放香爐,再打開匣子,裏麵有一個個久經風幹滿是裂紋的小麵團,麵團粗粗捏出了人形,背上各自刻有“蕭長春”、“韓百仲”、“馬老四”、“焦淑紅”等等東山塢裏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幹部、群眾的名字,每個麵人的心口處,也紮著一根針。

馬小辮子將它們一一擺在香爐前,象征性點著了三根草木香,他兩手舉香,雙腿跪地,隨即,禱告聲像蚊陣一樣嗡嗡地響起來。從天上的玉皇,到地下的閻王,從西天的如來佛,到東南邊的蔣委員長,還有此刻,在天上匆匆而過的各路神仙,他企求他們體恤苦情,降臨神威,讓這些顛倒了人世章法、正被自己詛咒的人們遭雷劈,被狼咬,斷子絕孫,再患瘟疫!馬小辮子似乎又是個無神輪者,他隻是吐了一口惡氣,這惡氣又在後院裏旋成一股漸漸彌散開的冷森森的風後,他明白,其實靠詛咒作巫術是死不了人的……

於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晚上,他出門了,手持一把磨得雪亮的尖刀,幽靈般地貼在蕭長春家的柵欄門後。蕭長春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進屋拿了一把鐵鍬,便和幾個同來的幹群去田間查水了。像鱷魚無法拒絕血腥味,被嗜血的欲望燒得身上的雨水變成了一團白色蒸汽的馬小辮子,實在丟不開這個欲望了。最後,在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澗邊,他一雙凶惡的眼睛,瞪出了鱷魚的目光:“怕什麼,窮小子絕根吧!”說罷,他狠狠地在蕭家的獨苗兒——小石頭背後推了一把……

在一個有著流水、麥浪和爽爽如花粉的陽光的東山塢,又逢5月末北方的星空上藍晶晶的,恍若是一塊播下了藍鑽石的苗圃……本來有著多少豐富的關於自然關於豐收關於鄉風關於親情的故事,比如已經兩代鰥夫的蕭長春,和村裏有著俊俏模樣、滿溢青春活力的焦淑紅暗中互生的戀情,如果放開來寫,而不是兩人在一起就是一對革命戰友,談鬥人與戰天鬥地,浩然在六十年代我國文壇的作用與影響,當代文學史家們大概就要重作思量了。

顯然,浩然更感興趣的是,要為讀者提供一幅嚴峻的階級鬥爭圖景。

據說,浩然深以為他本人是個奇跡,一個亙古未出現過的奇跡——燕山山脈下一個隻讀過三年小學、渾身泥土味的農民,經過八年的業餘文化學習,掌握了大學專門課程,經中國作家協會秘書長、黨組書記郭小川的親自介紹,加入了文學界的最高殿堂——中國作家協會,成為社會公認的作家。這一奇跡,除了在蘇聯有過高爾基外,中國曆史上沒有出現過,在其他國家也不曾聽說過。(見朱健國《爭議浩然風波再起》《今日名流》1999年第8期)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一個奇跡的當事者,對這個奇跡的創造者?如同黨的報刊,當然要宣傳黨的方針政策;浩然的作品,緊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服務於當下的革命鬥爭,本是出自於他樸素的階級感情的可以理解的做法。

在〈豔陽天〉的第三卷裏,蕭長春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們大概可以視為作者本人把握這部長篇小說的總體基調:

“老仇是可以清算的。也土改了,也鬥爭了,他們要是低頭認罪,重新做人,我們為什麼要跟他們為敵呢?問題就在這兒。他們不低頭,不認罪,不甘心失敗,還想再把我們拉向舊社會,再從頭剝削我們、坑害我們、壓迫我們,總是鑽空子想跟我們較量;舊恨新仇加在一塊兒,我們能不恨他們,能不跟他們鬥爭嗎?一句話,是他們要至死跟我們當敵人,逼著我們,非鬥爭不可呀!”

其實,在一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將作品如此定調的作家,並不在少數。當一個偉大民族的肩膀上隻扛著一個領袖的腦袋時,其他人的腦袋,便淪落為一部血肉做的複印機了,而複印機是不能創造《離騷》、《史記》和《狂人日記》的。浩然之所以會在文壇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以至於今日他弄出些響動,世人也不會漠然視之,不會以為是醉漢打嗝,或者馬路上有自行車炸胎,可能在於六十年代活躍的那批作家裏,他是全景式、有效應、也最富創造性地表現了階級鬥爭的作家,倘若諾貝爾文學獎,改入圍內容為與人鬥,那中國文學界早就走向了世界,浩然先生亦早獲得了該獎。所謂全景式,東山塢的這場鬥爭,始終置於1957年反右運動的大背景之下。所謂有效應,直到“文革”後期,整個文學界一片停屍場般的寂寥,惟有《豔陽天》按中央首長的旨意大量重印,配合了毛主席的又一條革命路線。

所謂最具創造性,隻要看看小說中寫到馬立新給父親馬小辮子的一封信,就可領略一二了。我正是從此信裏,察覺有著樸素階級感情的作者內心裏,還是有些不樸素之處,至少,媚上之心是有的,不妨摘錄幾段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