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鐵甲之後,必然是劍
一個可資參考的例證是--
“公社”這兩個字,誕生在一列南行的列車上。按照劉少奇的回憶,“公社”一詞是“吹”出來的。“有我,恩來、定一、鄧力群”,他說道:“我們四個人吹半工半讀,吹教育如何普及,另外就吹公社,吹烏托邦,吹過渡到共產主義。”劉少奇對公社的熱情,看來一點也不亞於毛澤東,以至於火車一到鄭州車站,他便要吳芝圃回去實驗。據後來薄一波的考證,這一次火車上的海闊天空,是中國共產黨內第一次設想用“公社”來取代合作社,時為1958年4月底。當時,這一列火車恰恰是開往廣州去與毛澤東會合,可以想象,這幾個人將把這個激動人心的設想向毛澤東轉達……(淩誌軍《曆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國的興起和失敗》)
一個頗值得後人玩味的詞:吹
未聽說劉少奇寫過詩。看起來,即便是比較冷靜、嚴謹的務實主義者,一旦跌入了浪漫主義的浮光掠影裏,並不一定比時下有些孩子沉溺於電子遊戲機更慢……最後,吹得怎樣呢?
一個新社會,一塊以共產主義理想為日月星辰、蕩滌去舊社會一切汙泥濁水的新大陸,一定會全力追求一種精神的純潔。
比如,人民政府不再像國民黨政權那樣腐敗、無能了,她高效、廉潔,和人民群眾如膠似漆,風雨與共。中國人不再是昔日外國人眼中的一盤散沙了,隻要共產黨一聲令下,毛主席巨臂一揮,高山可以搬走,大海能夠填平,騰騰熱氣之中,多少新城拔地而起,多少鐵路逶迤而來……純潔,還意味著詩意。
比如,清華園裏的一次詩歌朗誦會上,與楊繼繩先生同班的一名叫張自立的同學,朗誦了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詩,當他用激昂的聲調,念到“一切都是公有的……除了牙刷”這句詩時,全場掌聲雷動。再有,北海碧波上,響著風鈴的高高白塔下,那留住了一代人童年、以至於傳唱到今天的一首如來自天堂的歌子:“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沒有多少人,會想到純潔可能還有著別的涵義。
1930年前後,以瑞金為紅都的中央蘇區和其他的蘇區,改製換代之勢波急浪湧,甚至有地方打出了“中華蘇維埃元年”的蘇維埃年號。它們也具有新社會的性質,在《蒼狗》一文裏,我們已看到,這些地方社會改造的一個主要目標,集中在政治、經濟上全力打擊地主、富農及其子弟,包括清洗黨內出身於地富家庭的黨員。發生在江西蘇區的大規模肅清“AB團”運動裏,地富階級出身的黨員更是首當其衝,遭大批處決……對此,黨史專家們已有左傾錯誤的定論。此外,尚可表明,所有的這些殘酷鬥爭,無情打擊,在發動者看來,均有“純潔”社會的性質。
估計在曆史上沒有發生過蘇維埃運動的地方,尤其是一些在土地改革中執行政策比較穩妥、沒有引起巨大社會動蕩的地方,就是地主、富農本人,也不會料到這純潔,日後與自己壓根兒有什麼聯係。土地改革,當然給他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回憶,世代積累、錙珠必較下來的財產,一個早上喪失殆盡。曾經有過的聲望,如今一錢不值,成分代替了“富人”、“好人”或是“鄉紳”一說……但總起來看,地主、富農,還沒有被劃入政治領域——階級鬥爭中的敵人。
1947年,任弼時在《土地改革中的幾個問題》的報告中,曾明確代表中共中央宣布:地主勞動三年,富農不剝削三年,即可改變為農民成分。雖然這一正確的“摘帽”政策,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建國後很長一個時期沒有實施,但至少說明,在當時黨的領導者眼裏,大概地主、富農在經過經濟上的扁平化以後,在政治上是沒有什麼危險的,這便如熬中藥,藥汁熬好了後,將藥渣子倒了就行了,不必擔心它會變成一片玻璃渣子……合作化後,一般不允許地主、富農入社,仍讓他們參加勞動,自食其力。能夠在社外過自家日子的他們,一段時間裏,還讓不得不入社的中農們,看得眼紅耳熱。
張樂天先生通過對浙北的一個普通村莊的調查,發現在六十年代初中期的村民日常生活中,很多時候,幾乎難以感覺到階級的存在,“親戚還是親戚,誰也不會因階級而改變親屬稱謂;鄰裏也還是鄰裏,階級並沒有改變傳統的交往方式。在小鎮的茶館裏,四類分子與貧下中農同坐在一張桌子上品茶談天。在傳統的節日裏,村民們還按傳統的方式相互串門,貧農的家裏可能會有地主上門,四類分子也照樣設宴待客。在婚喪喜事的慶典中,賓客中有遠近之別,無階級之分。同一桌的客人們相互斟酒碰杯,人情融融掩蓋了政治等級的差別。”(《告別理想——人民公社製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