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走到了老女人的身邊,她的臉和老女人的臉已經很近了,棉聞到了老女人嘴裏散發出來的腐敗的氣味。但是棉沒有把臉移開,棉笑著說,那你不會讓你女兒去賣嗎?老女人突然跳了起來,說,我才不會讓她做那麼不要臉的事呢。棉說,那你為什麼要向不要臉的女人借錢?老女人愣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後來她像一隻瘋狗一樣躥了起來,拍著屁股罵,婊子,婊子,婊子。

棉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空中,伸得那麼高遠,然後又落下來,落在了老女人的臉上。棉看到自己的手又伸向了空中,又落下來。

啪啪的聲音很清脆,老女人的叫聲突然停止,她捂著臉愣愣地看了棉很久,然後呼天搶地地奔出了院子。棉輕輕拍了拍手掌,對一旁發呆的娘笑了一下。笑著笑著,棉卻哭了。

棉愛上了自己家破舊的閣樓。

棉很久都沒有上過閣樓了。棉是踩著樓梯上的灰塵往閣樓上走的。閣樓不太大,有些低矮。閣樓上,破碎的瓦片漏下許多細碎的光線,拍打在樓板上。棉在閣樓上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那時候,她在樓板上爬來爬去,爬到做小商人的父親的肚皮上。父親很早就死了。父親死了以後,閣樓就開始破敗。娘沒錢,她沒有錢請人來修,閣樓就越來越破敗。

棉看到光線裏有許多灰塵在飛舞,像是很歡樂的樣子。棉就把手伸出去,伸到光影裏。棉的手心裏,多了一塊亮白。棉笑了一下。她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把閣樓打掃幹淨,並且用濕布擦洗得清清爽爽。閣樓上,濕漉漉的,夾雜著灰塵的氣息。棉在閣樓裏走來走去,閣樓的樓板就咯吱咯吱地響著。棉坐在閣樓的地板上,聞到了潮濕的木頭的氣息,很好聞的溫暖的味道。

她的手就一次次地撫摸著閣樓的木地板。她想,這是一個人的閣樓,這個閣樓是她的。她把一雙鞋子放在了木窗戶上,那是一雙漂亮的拖鞋,拖鞋就在陽光下泛著好看的光澤。她光著腳丫,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有時候,她會踮起腳尖,模仿芭蕾的動作。有時候,她躺倒在地板上,把身子曲起來。後來她把那隻拉杆箱吃力地拎上了閣樓,打開箱子,裏麵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單。她把臉埋在床單裏,貪婪地聞著棉布的氣息。黃昏一點點來臨,光線顯得有些無力,是很柔軟的那種。棉在柔軟的光線裏站直了身子,輕輕解開了衣服的扣子,一粒,兩粒。衣服順著她的手滑落在地上,接下去是褲子,接下去是內衣和內褲。她的整個身子,呈現在柔軟的淡黃色的光線裏,半明半暗的。她的雙手輕輕攏起來,輕輕捧起自己的乳房。然後,手從乳房上下滑,攬住了自己小小的腰。光影在她上翹的屁股上跳著,然後又跑開了。棉的心裏開始歡笑,她找了一塊淡藍色的棉布床單,輕輕把自己的身子裹了起來。這個時候,她成了一隻蠶,一隻繭中的白淨的蠶。她伏下身,在地板上躺倒,輕輕地蠕動著,像一場一個人的豔麗舞蹈。

娘是黃昏的時候回來的。因為棉的緣故,娘的背上也時常落下村裏人的目光。娘感到背上總是火辣辣的。娘回來的時候,看到樓梯上的灰塵不見了。於是她緩慢地上樓,上樓的時候,想象著在閣樓上可以見到的情景。她終於看到一個裸著身子的女人,手裏捏著一把剪刀,身邊放著一隻拉杆箱。剪刀在床單上剪開一個小口子,然後女人用力地撕著。她的身子,彩帶一樣地披滿了不少棉布條。閣樓的橫梁上,也掛下了許多布條,很像是飛揚的紙幡。娘揉了揉眼睛,她想起毛大的媳婦,因為和毛大吵了幾句,就在閣樓上上吊死了。娘的臉一下子變白了,用驚恐的眼神望著一條條棉布。棉很輕地笑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她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閣樓上,黑灰的影子。她知道是娘,她聽到娘的呼吸聲很急促。娘的小腳邁動步子走了過來,兩條腿抖動著。走到棉的麵前時,娘的腿徹底軟了,跪了下去。娘說,阿毛,你不能死。

棉說,你怎麼知道我要死,我什麼時候說要死了。娘說,我看你的樣子,就是要死的樣子。棉沒再說什麼,把娘拉了起來。拉娘起身的時候,她感到娘的身體很輕,像隻有一層軀殼。就想,娘這一生,多麼不易。這時候棉聽到了院子裏嘈雜的聲音,聲音越來越響,傳到了閣樓上。接著,是屋門被推開的聲音,接著,是上閣樓的聲音。娘尖叫了一聲,然後,娘就被人架到了一邊。娘看到老女人帶著四個女人,一個是她的妯娌,兩個是她的女兒,還有一個是她的大兒媳,她們像娘子軍一樣衝上了閣樓,把棉架起來就往院子裏扔。棉聽到一聲沉悶的聲音,是自己的身體和地麵接觸的聲音。她感受到了身體的疼痛。老女人就是想借錢的親戚。老女人拍拍巴掌走到娘的身邊說,老姐妹,這事跟你沒關係,我隻找這個小婊子算賬,你最好不要摻和進來。娘無力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她被一個粗壯的女人從背後緊緊箍住了。然後,幾個黑影圍住了棉。棉抬頭看了看天,她看到天色完全黑了。她能想象村子裏紛至遝來的腳步聲,果然沒多久,腳步聲隱隱地響了起來。老女人對著院子外麵的人喊,大家看看,這個小婊子居然敢打我兩巴掌,怎麼說我還是她的遠房表姨。你們看,這個小婊子沒男人玩,就自己玩自己,一個人脫光衣服在閣樓上玩。棉笑了一下,因為她看到了自己身上還披著的棉布條。接著,幾雙手抓了過來,幾條腿踹了過來。棉沒有反抗,她感到身上火辣辣的,被抓出了無數條血痕。小腹被踹了一腳,痛得她出了一身汗。棉想,黑夜來臨了,黑夜來臨了。黑夜果然就來臨了。不久,幾個女人罵罵咧咧地離去,剩下被鬆開雙手的娘和躺在院子裏泥地上的棉。

娘說,地下涼的。棉笑了起來,哈哈哈的笑聲很尖利地回蕩在村子的上空。棉說,小婊子不怕涼。娘說,地下涼的。棉接著笑,我不是說了嗎,我是小婊子,小婊子什麼都不怕的。娘說,你會不會想不開,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你爹走了,你弟也走了,剩下我們兩個女人,所以你不能想不開。棉玩著手中的棉布條,棉說,娘,我怎麼會想不開,我為了救弟弟,連身子都賣給人家了,我怎麼會舍得死。娘,你放心吧,我不僅要活下去,而且我要活得好好的。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我要在城裏買房子,我要接你到城裏住。我要把那麼瘦的你,給養肥了。我,我,我現在唱首歌吧。

黑夜鋪天蓋地。蓋住棉和她的流行歌曲。娘傻愣愣地站在一邊,不知所措。

棉站在院門口,對娘說,娘我走了,你等著我來接你。我說話算話的,你一定要等我。棉說完就轉身走了。她拉著她空落落的拉杆箱走的。那些棉布床單都被撕碎了,掛在院裏的竹竿上,像是在為靈魂超度。棉想,我已經死過一回,床單們,你們為我超度。床單們飄忽的樣子顯得很憂傷,它們點了點頭,身子就輕輕飛舞起來。

棉在娘的視線裏越走越遠。棉經過村口的時候,看到村口大樟樹下站著許多人。棉把自己的身子挺了一挺,然後露出微笑,一步步從村口人們的眼皮底下走過。她聽到有竊竊私語的聲音,但是她昂著頭,拉著拉杆箱,從村口再一次走了出去。

棉回到城裏的時候,給胡個個打了一個電話。手機是一個女人接的。棉說,對不起,我打錯了。女人說,你沒有打錯,你一定是棉。棉說,你是誰?女人說我是胡個個的老婆。棉無所謂了,說,你想怎麼樣。女人說,我不想怎麼樣,我想對你說,自古隻有女人自己才會害女人。我早就知道你們的事,隻是沒有點破而已。就算你不承認傷害過我,都沒用。現在,胡個個做非法生意,被抓進去了。有情有義的你,去看看他吧。

1 6 電話掛了。棉在火車站呆呆地坐了半天,然後起身打出租車。她不知道要去哪裏,她隻知道,等她賺了一點錢後,她一定會去看胡個個的,給胡個個買兩條大紅鷹香煙抽。畢竟,這是她生命裏的第一個男人。但是,現在,她應該去哪兒呢。梅蘭喜歡靠在美容廳的門框邊抽煙。梅蘭看著街上的人群,像螞蟻一樣走來走去,心想,人和螞蟻有什麼分別。她吐出了一口一口的煙,把煙噴向大街,好像要和大街過不去。她的目光穿透煙霧,突然看到了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她拉著拉杆箱,滑稽得像是拉著一種道具似的。梅蘭想,怎麼會是她。女人一步一步,步子沉穩地向她走來。走到她麵前時,笑了一下。梅蘭也笑了,她回頭張望了一下,輕聲說,你回來啦。

棉在狹小的包房裏坐著。她把身子坐得很直,昏黃的光線投在她的臉上。她的手,一直在絞著床單,好像是為了排遣寂寞似的。床單髒兮兮的,是那種會令棉皺眉的髒。但是在猶豫了片刻以後,棉堅定地伸向了床單,輕輕地把玩著。空氣有些渾濁,夾雜著劣質香水的味道。這樣的味道,令棉打了無數個噴嚏。在一個男人出現以前,棉主要在想著兩個人,一個是娘,什麼時候接娘來城裏?一個是胡個個,什麼時候去看胡個個?

人影一晃。一個噴著酒氣的男人出現在小包房裏。棉抬起目光,迎向豬一樣的男人。男人看著棉,看上去,他有些滿意,他打了一個很滿意的酒嗝。棉輕笑了一下,拍拍床單,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