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棟傾身向前,書房內橘色的燈光落在他臉上,顯得那對充滿野心的眸子深沉鋒銳。“隻要你用我剛才說的那個方法,我有十成把握可以將夏名遐一舉拉下馬。”
季小清出院是在半個月後,九月的陽光依舊熾熱,秋風也隨之掃來。
她右腳仍走路不便,坐在輪椅上由傅景曦幫忙推出醫院。他的林肯車停在路邊,路旁的梧桐樹葉正由綠轉黃,偶爾有一片兩片飄落下來,正好落到他車頂。
他輕手輕腳把季小清抱進車裏,再把推車放進行李箱,然後隨手摘去車頂的黃色樹葉以及……一張夾在雨刮器上的彩色紙條。
目光觸及那張紙條後立馬臉色一變,然後轉向季小清。季小清突然覺得後背發寒。她大概猜到那是什麼東西了。
傅景曦坐入駕駛座後把罰單往她腿上一扔,邊開車邊說,“你得報銷。”
“為什麼是我報銷?你不停在停車區域,撿方便的地方停,不罰你罰誰?”季小清說辭已經想好了。亂停車的人又不是她,對不對?
“我這是為了誰才來醫院的啊?為了誰那不方便的腿,把車停在醫院正門口的啊?”
說到人情,季小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轉念一想,何必對傅景曦心存感激,這家夥不正努力把200塊罰金推給她麼?
“唉,傅景曦,你可不可以別這樣。開著那麼一輛豪華的林肯啊!”她高聲感歎,又話鋒一轉,“卻為了200塊錢斤斤計較。小家子氣,一點男人的大度與瀟灑都沒有!”
“你有女人的溫柔與體貼嗎?”他駕車之餘,白了她一眼。
季小清頓時臉上一紅,“我怎麼沒了?”
“從來沒覺得。”
於是,話題打上死結。林肯車內陷入短時間的寂靜。
季小清的目光看著窗外的景色,覺得晃得她有些心亂,終是道:“切,不就200塊錢麼。我付了就是,看著你活在水深火熱裏為區區200塊罰金煎熬,我憐香惜玉。”
“嗤……那謝謝你解救我於水深火熱了,”他又想起一件事來,“這個月月底是我爸四十五歲壽辰,在巴黎春天包了層樓,你也來吧。你好像也見過他吧。”
“哦……”
正巧是紅燈。傅景曦停下車來,翻出皮夾子,抽了兩張票子扔她腿上,“幫我爸隨便挑份禮物就可以了。”
她看著那兩張粉紅色的鈔票,皺了皺眉,“為什麼你給我錢?”
“我們算一起。我就可以省一份禮物錢了。”綠燈起,他繼續開車,目不斜視。
“傅景曦……”她想起第一次見麵他坑了她一張銀行卡,後來去商場又把錢花在她身上。今天坑了她一張罰單,又補給她買禮物的錢,“你這個人……還挺可愛的。”
正開車的那個男人顯然很不習慣“可愛”這個詞,臉上不自然地感到熱度。“胡說八道些什麼東西。”
“嗤……”笑著笑著,季小清突然想,兩個人禮物算一起?哪有這種算法?好像還是被占便宜了啊……
林肯車剛離開醫院不久,另一輛灰色的豐田車駛入醫院後門。
這灰色,像是粘附了許久的灰塵洗也洗不盡般。豐田車開進來時連門衛都沒怎麼注意。
車中走下的男子,倒是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乍一看像是畫報裏走出的紳士名模。
他來到醫院12樓主治醫生辦公室。坐下不久後,護士為他遞上一杯清茶,不久後主治醫生拿了一個牛皮套走了進來。
護士離開後,整個辦公室頓時靜得有些悚然。
“這三張是DSA、CT、MRI的片子,”老醫生灰色的眼透過厚厚的玻璃鏡片凝視著片子,“依我看,夏先生你說的頭疼,可能是右側椎動脈供血偶有不足。建議你多多躺下休息,給自己放個小假。你給你開少量的西比靈服用。你不用太掛心,年輕人,身體還是挺好的。”老醫生對他嗬嗬微笑。
夏名遐也淡淡地笑了笑,接過了醫生手上的片子。
又是沒問題嗎?跟夏洛醫院的主治醫生說的一樣。可是為什麼一旦疼起來,大腦像要裂開了般。
“謝謝。也許是我太累了,”夏名遐餘光瞥見室內的洗臉台,“我去洗個臉再去拿藥,你忙你的吧。”
他走到洗臉台前,引冷水洗臉。耳邊聽到“哐當”合門的聲音,內心爆發出一種燥亂。就隻是腦供血偶有不足,他竟會那麼疼?
他這是怎麼了。整顆心都不得安寧。
夏名遐關了水龍頭,看向鏡中額發、襯口也濕盡的自己。
是因為那個女人走了嗎?
他煩躁地拿起一旁的一次性毛巾用力地擦幹臉頰和頭發。
飄移的目光滑到鏡中時卻停了下來。手指鬆開,毛巾落到洗臉台裏。他的兩隻手一起移向頭頂茂密的黑發,慢慢地撥開,逐漸露出一條白色的橫向頭路。他腦袋往鏡前伸了伸,仔細地觀察那條古怪的頭路,卻見到針逢的痕跡。夏名遐沿著頭頂的針縫路徑撥開頭發,發現它直延伸到兩側的耳朵。
那一瞬,好像有股涼意從腳底冒起。
水龍頭一直沒有關。有濕冷的水聲敲打瓷磚洗手台,濺起的點點水珠落到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上。指關節撐著洗臉台微微泛青。他突然拿起浸泡在水中的毛巾,然後狠狠抽進水裏!“嘩”得一聲,水花灑落到地上。
見鬼,他不是從小在非洲長大的夏名遐麼,這針是誰逢的!……太可笑了,如果他不是夏名遐,他去為“父母”報什麼仇?這張到底是不是他的臉?誰動過他的大腦!又是誰……布了這麼好的局,借他的手除去了夏堇深?
忽然間,眼中熾熱的火花卻平寂下來,綻放出清冷的笑意。
哼。管那個人是誰,他一定會後悔自己選錯了人。
季小清終於拆了繃帶,換上一雙平底鞋和出席宴會的晚裝。手裏是自己網購來的工藝品,裝在一個精致的盒子裏,送出去也不知道會不會寒酸,可是送傅常委重禮恐怕也不妥。
傅景曦開車送她去巴黎春天。右腳的舊傷使得她走路比一般人慢一點,為防止她摔倒,傅景曦一路都攙著她的手來到六樓。
兩人簽到後進入正廳裏,一桌桌紅台布的宴席桌圍繞著前台擺放。他們來得稍稍有些晚,客人已經開始進餐了。傅常委正跟一個年輕人歡快地交談著。
兩人走上前去,傅景曦喊了聲“爸爸”,那個年輕人緩緩地轉過身看向來人。琥珀色的眼桀驁自信,目光流轉間光華叵測,最後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上。夏啟亮輕輕一笑,“小清,景曦,倒是很久不見了。”
季小清怎麼都沒想到夏啟亮會突然出現在眼前。瞧他的眼神,似乎誤會了她跟傅景曦的關係。不過又如何了。與他無關。
“說起來倒也有緣,當初季小清也是傅常委介紹給我的,他對你的學識讚譽有佳。”夏啟亮對傅明棟笑了笑,傅明棟接過話道,“沒錯啊,今天見到小清我也挺吃驚了。”他的目光略向傅景曦,攜著一份威儀,“怎麼也不告訴我要帶季小姐來?你倒是瞞著我偷偷發展……”
“爸,你別瞎想,”傅景曦將禮物塞給他,“好了,我們入座用餐吧。六點多了還沒吃飯呢。”
“你這孩子,沒個正經樣……”傅明棟一麵對傅景曦,眉頭便下意識皺起。
季小清和傅景曦剛要走向一邊的宴會桌,突然身側的夏啟亮扣了一個響指,一如過去的張揚高調,他高興地看著從正門裏走入的修長身影,“HI,名遐,這裏!”
名遐。
幾乎是聽到這個詞的一瞬間,她的思緒便轟塌了。手指微微顫抖,一旁的傅景曦握得更緊了,輕聲問了句,“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腳步卻頓在原地。
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說:“傅伯伯,堵車,來晚了。送你的禮物。”
“沒事沒事,”另一個聲音回答他,“你們跟景曦、小清坐一桌吧。”
她感到有道視線看來,她緩緩轉過身去,下意識放開傅景曦的手,正對著夏名遐的眼。
他穿著修長筆挺,英氣逼人。那張臉就像是第一次在美容院見到般,黛黑色的眼波瀾不驚,卻已勾魂奪魄。
她一直不敢去想。不敢去回憶。對自己說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就像在他一年前回夏家後,她搬去郊區過安靜的日子。給自己一個喘息吧,然後繼續相親大業。
可還是有些事情,真實地發生在生命裏。不然為什麼會有眼淚漲酸了眼眶。
“好久不見。”他說的也是這句話,同夏啟亮一樣。就仿佛是,隻比陌生人更熟悉的距離。
季小清扯了扯嘴角,回他道:“好久……不見。”
夏名遐對他點頭一笑,然後跟夏啟亮一起坐到最前排右邊的圓桌上。季小清的目光下意識隨他望去,直到傅景曦在她耳邊輕咳了聲:“喂,別發呆了。特傻。”
她跟他坐在第二排左邊的桌子上,滿桌子都是熟人,小六子朝她嗬嗬地笑。傅景曦就坐在她旁邊,不久大夥便聊成一片,惟獨她心神不寧的樣子。
一個婦人突然走到傅景曦和季小清的座位之間,滿桌的人都親切地喊道:“謝阿姨!”
“嗯,今晚你們玩得開心,”謝湄笑了笑,轉而對傅景曦低聲道,“你爸讓你坐主桌去。”
“沒興趣。”傅景曦搖搖頭。
謝湄皺了皺眉,也不說什麼,卻突然察覺到一聲不吭的季小清,目光微閃,“好像沒見過這位小姐……”
“這個是大……”小六子剛要開口,卻因季小清突然站起,話又噎下去。
“阿姨你好,我叫季小清。”她雙目平和地看向謝湄幾分銳利的眼。
“嗯,”謝湄頗欣賞地打量她一眼,“那你們玩得愉快吧。”她在傅景曦左肩上輕拍兩下,隨即轉身離開,穿著高跟鞋的修長雙腿,讓季小清想到顧妍琦的背影,別樣的優雅。
她又坐下來。
一桌子人,菜還沒吃卻已經開始談論等會散桌後去哪玩了。幾個說去打橋牌,幾個說去打斯諾克,還有幾個說些不正經的話立即被嗬斥……
“也不看看,大嫂還在這兒呢。”小六子義正言辭地說。令季小清頗為無語。
酒席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後,傅明棟和謝湄開始起身逐個給賓客敬酒寒暄。跟著許多人站起來互相敬酒,大堂裏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傅景曦把玩著手裏的林肯車鑰匙,托著左腮。等著再過一小時散席。
大堂右上角的桌子上,有道修長的身影站起身,往安全門走去。波瀾不驚,卻像一塊石頭撞入她心湖中。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砰然心跳的聲音。
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可以見到他,可以說清楚,至少告訴她從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要站起來,身旁卻有個低醇的聲音說:“坐下來。”
傅景曦並沒有看她,仍在把玩手裏的車鑰匙,漫不經心,那聲音卻肅穆得不容人忤逆。
她微微發愣,隨即起身離開,連頭都不回地追去安全門。
如果錯過這次機會……
她不想錯過……
身後的那張桌子一下子陷入靜默中。而他忽然握緊鑰匙,鑰匙上的齒紋深陷入手心裏。
安全門外的走廊上,一扇窗戶打開,從這裏望下去便是這座城市夜晚時喧囂璀璨至極致的夜景。好像有魔力般每年吸引大批人來尋夢,又每年有大批人慘淡地離開,隻有少部分人能爬著刺蔓而上,也正是這爬上青雲的人再次吸引大批人匍匐而進。
夏名遐靠在窗邊,夜風吹拂他額前碎發,黛黑色的眼幾分薄涼地往下俯視。
“我有話想跟你說。”她來到他身側。走廊上格外安寧,她幾乎可以聽到聲音轉過走道後的回聲。
夏名遐目光調轉而來,等她說下去。
“確實,當初我漠視你被送回夏家,可這並不是背叛。我以為你回到自己的親人身邊會過得更好。”她覺得有沉沉的重量壓在心頭上,要平靜地說出這句話來是多麼艱難。
“需要為你的自作聰明解釋嗎?”夏名遐嘴角微微揚起笑意,那雙眼睛折射了月光的清冷,刺得她眼眶生疼。
自作聰明……
她沉下一口氣,初秋的夜風夾雜著寒意,衝淡她發昏的念頭。她站在這裏確實是個笑話啊……華山那麼聰明,怎麼可能看不透她的心思,他是明知前後發生的一切,然後選擇在那個夏日的雷雨夜裏將她放任在冰冷的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