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小蘭。她一般每星期去一趟肉孜家,肉孜有了新貨也會及時打電話給她。小蘭看過錢幣的種類、品相後,馬上打電話給在廣州做事的丈夫,丈夫報給她那邊的價位。小蘭一般不跟肉孜討價,他們合作了十幾年,早熟悉對方的髀氣,她覺得價格合適就立馬成交。頂多五天後,這些古幣便通過郵政快件,到達廣州錢市。
這個過程中賺得最少的是那個挖坎土曼的人,雖然他隻投入了一點兒力氣,還是意外之財,但這一坎土曼刨出來的,或許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好運氣。若賣到幾千塊錢,就足以改變他一家人的生活。可是,他僅賣了幾十塊錢,夠買一隻羊腿,隻改善了一家人一天的生活。不過這已經讓他非常滿意了。
賺得最多的,要算最終擁有這些錢幣的那個人。一枚錢經過無數人的手,價格肯定高得不能再高。他買回來,再往上標一個更高的價,擺在自己的珍藏櫃裏。他加的這部分或許已經超過所有經手者賺的錢數總和。這樣的錢,不是孤品也是世存無幾,定多高的價都由擁有者說了算。最好的絕品最後都是有價無市,不管有沒有人要,能否賣出去,擁有者都會把它增加的那部分算進自己的利潤財產中。這是真正的懂錢人,要的隻是一個有無限擴張可能的錢數,而不是可以拿在手中的一疊紙幣。到了這時,一枚古錢又跟它未出土時一樣——深埋在一個人手裏。
許多年前——二十世紀的七八十年代,新疆紅錢在東南亞、港台賣到天價時,在南疆庫車這樣的老城鎮上,它僅作為破銅爛鐵被廢品站收購,大部分被維吾爾敲工當原料,燒熔敲打成銅勺、銅盆、銅壺。那些如今早已少見的和田馬錢、駱駝錢,唐代庫車製幣局打造的元字錢、清代的突其施錢……成批成批倒進爐中熔了,當人們知道它的價值時,已經很難找到。十幾年前還在孩子手中當玩具亂扔的古銅幣,像一個季節的杏子一樣,落得幹幹淨淨,說沒有就沒有了。
一段時間,挖尋古幣似乎成了庫車農民的一項收入。那些郊外種地的農民,翻地挖渠時都比以往更加仔細,眼睛盯著翻過去的每一鍁土。秋天收土豆和胡蘿卜時,也比以前挖得更深,在沒有果實的毛根下麵,有時真的躺著一枚鏽跡斑斑的古幣,成了地裏意外的收獲,它的價錢,少則幾元,多則幾十幾百元。當然,他們不會賣到這麼高。他們從不會知道一枚古錢的真正價值,值幾百幾千元的一枚錢,在他們手裏,賣幾十、上百元就不錯了,剩下的利潤是倒賣者掙的。一塊地若發現了古幣,這塊地就遭殃了,被人翻幾遍,挖得大坑小坑,把深層的沙石都挖上來。有專門靠找古幣謀生的人,腰係繩子,扛一把坎土曼,從一座古城走向另一座古城。這片大地上荒棄了多少座古城誰也說不清楚,有的留有殘垣斷壁,有的埋在黃沙白土中不為人知,一場一場的風掀動沙土,埋掉一些東西又顯露一些東西。找錢幣的人,等到大風過後踏上荒野,風吹開一枚古錢上的累累沙土,露出不認識的半圈文字,吹露一隻土陶的鮮麗彩圖。有時風在茫茫沙海中刮出一座古城的清晰輪廓,人們尋找多年,從史書中走失的一座城池,奇跡般地出現了,成堆成堆的財寶埋在沙子裏,這隻是一代又一代尋寶人的夢。每一個尋寶人都想通過散落的一枚錢,找到一個王國的金庫。
聽說會找錢幣的人,夜晚躺在荒野上,耳朵貼地,能聽見錢在地下走動、翻身的聲音。在深厚的沙土裏,它們一個碰響另一個,像兩個寂寞的孩子相互逗趣兒。
懂錢的人,能夠看出錢的寂寞。一塊錢和一個億,同樣孤獨。人在錢上的良苦用心,並不能消解錢本身的孤獨。一枚貧窮時代的錢,一枚強盛王朝的錢,一枚短命朝代的錢……一個個時代的錢最後全扔到土裏,用過它們的手早已成灰,夢想它們的人依舊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