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庫車數千年曆史中,曾有好幾種動物與驢爭寵。馬、牛、駱駝,都曾被人重用,而最終毛驢站穩了腳跟。其他動物幾乎隻剩下名字,連蹄印都難以找到了。這是人的選擇,還是毛驢的智謀?
《大唐西域記》記載,庫車城北山中有大龍池,池中的龍善於變化,常變成馬,“交合牝馬,遂生龍駒,乖戾難馭”,所以龜茲以盛產駿馬聞名西域。那時當是馬的世界,駱駝亦顯赫其中。毛驢躲在陰暗角落,默默無聞,等待出頭之日。龜茲城中無水井,婦女們要到龍池邊汲水,那條交合過牝馬的龍又變成男人,與女人交合。結果生出的全是龍種,能像馬一樣跑得飛快,個個恃武好強,不受國王管束。國王無奈,隻好“引構突厥,殺此城人”,龍駒也受牽連,剝皮宰肉,剩下乖巧聽話的小黑毛驢。這條好色之龍,又幻化成驢形,與母驢交合,公驢不願意,遂四處鳴叫,召集千萬頭,屁股對著龍池放草屁。池水被熏臭。龍招架不住,沉入池底,千餘年未露頭。驢的貞操被保住,其乖巧天性得以代代相傳。
如今的庫車已是全疆有名的毛驢大縣。每逢巴紮日,千萬輛驢車擁街擠巷,前後不見首尾,沒有哪種牲畜在人世間活出這般壯景。羊跟人進了城便變成肉和皮子;牛牽到巴紮上也是被宰賣;雞、鴿子,大都有去無回。隻有驢,跟人一起上街,又一起回到家。雖然也有驢市買賣,隻是換個主人。維吾爾人禁吃驢肉,也不用驢皮做皮具,驢可以放心大膽活到老。驢越老,就越能體會到自己比其他動物活得都好。
庫車看上去就像一輛大驢車,被千萬頭毛驢拉著。除了毛驢,似乎沒有哪種機器可以拉動這架千年老車。
在阿斯坦街緊靠麻紮的一間小鐵匠房裏,九十五歲的老鐵匠尕依提,打了七十多年的驢掌,多少代驢在他的錘聲裏老死。尕依提的眼睛好多年前就花了,他戴一副幾乎不透光的厚黑墨鏡,閉著眼也能把驢掌打好,在驢背上摸一把,便知道這頭驢長什麼樣的蹄子,用多大號的掌。
他的兩個兒子在隔壁一間大鐵匠房裏打驢掌,兄弟二人又雇了兩個幫工的,一天到晚生意不斷。大兒子一結婚便跟父親分了家,接著二兒子學成手藝單幹,剩老父親一人在那間低暗的小作坊裏摸黑打鐵。隻有他們倆知道,父親的眼睛早看不見東西了,當他戴著厚黑墨鏡,給那些老顧客的毛驢釘掌時,他們幾乎看不出尕依提的眼睛瞎了。兩個兒子也從沒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讓人知道了,老父親就沒生意了。
尕依提對毛驢的了解,已經達到了多麼深奧的程度,他讓我這個自以為“通驢性的人”望塵莫及。他見過的驢,比我見過的人還多呢。
早年,庫車老城街巷全是土路時,一副驢掌能用兩三個月,跟人穿破一雙布鞋的時間差不多。現在街道上鋪了石子和柏油,一副驢掌頂多用二十天便磨壞了。驢的費用猛增了許多。釘副驢掌七八塊錢,馬掌十二塊錢。驢車拉一個人掙五毛,拉十五個人,驢才勉強把自己的掌錢掙回來。還有草料錢、套具錢,這些掙夠了才是趕驢車人的飯錢。可能毛驢早就知道,它辛辛苦苦也是在給自己掙錢。趕車人隻掙了個趕車錢,車的本錢還不知道找誰算呢。
尤其老城裏的驢車戶,草料都得買,一公斤苞穀八毛錢,貴的時候一塊多。濕草一車十幾塊,幹草一車二三十塊。苜蓿要貴一些,論捆子賣。不知道驢會不會算賬。趕驢車的人得掰著指頭算清楚,今年掙了多少,花了多少。老城大橋下的寬闊河灘是每個巴紮日的柴草集市,上千輛驢車擺在庫車河道裏。有賣幹梭梭柴的,有賣筐和芨芨掃帚的,再就是賣草料的。買方賣方都趕著驢車,有時一輛車上的東西跑到另一輛車上,買賣就算做成了。空車來的實車回去。也有賣不掉的,一車濕草曬一天變成蔫草,又拉回去。
驢跟著人屁股在集市上轉,驢看上的好草人不一定會買,驢在草市上主要看驢。上個巴紮日看見的那頭白肚皮母驢,今天怎麼沒來,可能在大橋那邊,堆著大堆筐子的地方。驢忍不住昂叫一聲,那頭母驢聽見了,就會應答。有時一頭驢一叫,滿河灘的驢全起哄亂叫,那陣勢可就大了,人的啥聲音都聽不見了,耳朵裏全是驢聲,吵得買賣都談不成。人隻好各管各的牲口,驢嘴上敲一棒,瞪驢一眼,驢就住嘴了。驢眼睛是所有動物中最色的,驢一年四季都發情。人罵好色男人跟毛驢子一樣。驢性情活泛,跟人一樣,是懂得享樂的好動物。
驢在集市上看見人和人討價還價,自己跟別的驢交頭接耳。拉了一年車,驢在心裏大概也會清楚人掙了多少,會花多少給自己買草料,花多少給老婆孩子買衣服吃食。人有時自己花超了、錢不夠了,會拍拍驢背:哎,阿達西(朋友),錢沒有了,苜蓿嘛就算了,拉一車幹麥草回去過日子吧。驢看見人轉了一天,也沒吃上抓飯、拌麵,隻啃了一塊幹饢,也就不計較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