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間外的北京人發出沉沉的鼾聲。而喇嘛們的睡眠是無聲的。
一隻貓從窗台上跳下。幾隻老鼠吱吱地竄走。一陣騷動。微藍緊張地看著我,以為這是水滸傳裏的黑店。
一隻不幸的老鼠開始哀號。它將消失。或遲或早。
忽然想起某一年,和落落住在城市東北角的破舊小屋裏。有自己簡單的粉刷,和每次拿到稿費後逐一添加的家具。
有很好的家具。從很遠的IKEA打車買回來,花一個晚上一起拚裝。
亦有近處自由市場上買來的廉價醜陋的家具。那是錢花完的時候。寫字椅前後換了三個。很輕易地斷裂,壞掉,成為堆放雜物的容器。但三個總共亦不到兩百元,不及IKEA裏的一個椅子扶手的價格。
曾在某個夜半起來抓老鼠。一隻碩大的老鼠,囂張地從漏風破了洞的天窗裏爬了進來。一夜無眠。昏天黑地地用掃帚把打老鼠,卻始終抓不到。
早上終於無奈地將之從陽台上放走。我們筋疲力盡,彼此抱怨。
隔了那麼久的時光往回看,那亦誠然是一種幸福。微不足道,卻曾以為是地久天長。
微藍說,甘,我想回成都。這一路皆是想不到的風光和人事,我會記取。可現在我好想回成都。好像那是初戀的地方,就很美好。
我知道。傍晚的府麵河。和風細柳。疏朗的天氣。閑散的人群。喧鬧的茶館。
那是屬於和平安詳的城。不易爭吵,亦不易燃放一場煙花。
富家的千金。清爽的少年。偶像劇的情節,那樣綿延。
我們輕輕地說話,輕輕地歡喜與歎息。在高原上陰冷的小鎮。夜色黑而純,竟如無半點塵埃。
貓與老鼠。喇嘛與探險者。藏人的刀。和微藍的筆記本電腦。
回首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而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hUm吽。
我們與時光賽跑。帶著日月加諸身上的疲勞,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淩晨五點,高原在沉睡中。我們悄悄駛離鹽井小鎮。此時再無伴侶。北京人,福建人,廣東人和喇嘛都在沉睡。而自行車的勇士們正排成一溜煙,對著峽穀刷牙。
我們終於告別瀾滄江,駛入西藏境內。路況變得稍好起來,至少沒有巨大的塌方。據說,西藏方麵遠比雲南要重視這條路。在這裏,我們第一次看見道班的駐地,和救險的車輛。
又是翻越雪山,盤旋而上。許多的野兔在車窗外奔跑。埡口附近已無植物。長年的凍土,埋藏著幾百萬年時光,關於海洋的記憶。
這是橫斷山的尾聲,和青藏高原的開端。微藍的第一次西藏記憶,亦是在沉沉睡眠中度過。
氣溫愈來愈低。我凍得牙齒顫抖。裹緊身上唯一的一件牛仔外套,依然難以抵禦。微藍凍得通紅的臉,沉睡的表情。雖然我知道,她又難逃病一場。
我聽見過許多關於高原行走的傳聞。許多初入高原的人,因為在過埡口的時候睡著,而再也沒有醒來。
我未嚐有親身的體會。因為習慣,無法在路途上睡眠。
但想那,未嚐不是一種不痛苦的死法。那些靈魂,在沉睡中被輕輕喚去,做一場不知風景的旅行。
保險起見,我還是把微藍叫醒。冷。這是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在炎炎夏日,我們嗬出白煙。像記憶中的聖誕,一場盛大的雪。
微藍,唱個歌。紮西師傅主動提議。我們輪流唱歌吧。我們藏人,就喜歡唱歌。
唱什麼?
你看怎麼應景怎麼唱。
我一路向北。離開有你的季節。你說你好累。已無法再愛上誰。
風在山路吹。過往的畫麵全都是我不對。細數慚愧。我傷你幾回。
甘,這首歌,夠應景麼。我們已向北多少公裏了?
七百公裏。從溫暖潮濕的大理,到嗬氣成冰的雪國。七百公裏。
啊,原來已走了這麼遠了。有時世界太過於神奇,超越了我們能接受的極限,竟變得平常起來。七百公裏的山路,五千米海拔的落差。此刻我怎覺得,隻是去了一次春熙路,快樂得忘記回家了。
紮西師傅忽然轉過頭來,說,我隻去過一次春熙路。帶兩個日本人從中甸一路到稻城,理塘,康定,後來就去了成都。回去我就想,我兒子以後能在春熙路上開個藏族商店,賣土特產,就好了。不用像我這樣,天天在這麼難走的路上,開一輩子的車。
隨後他便唱了起來。高原的漢子,總有天生的歌喉。
來來來喝上一碗青稞酒。高原的漢子釀製的鄉愁。你就不會不會再憂傷。你就不知不知在何方。
民歌的調子朗朗上口,卻激蕩人心。很快我們都已學會。
來來來喝上一碗酥油茶。藏家的姑娘就像那格桑花。你就不會不會再想家。你就不知不覺夢見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