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策自在軍中坐鎮,昭帝雖然下令戍邊,但並沒有明意攻打南秦,南秦的騎兵依舊在昭駿猖獗,沐策也隻能在霸陵忍氣吞聲。
看來這個邊界,還真的很曖昧,很尷尬。我人都被發過來了,究竟開不開打,到現在都沒拿定個注意。
畢竟是南方,一猛子濕熱讓我內裏的燥火越燒越旺,即便我不會望聞問切,但五髒六腑被抽空的疲虛感讓我憊懶的仰躺在搖椅上動也不想動,槐蔭濃密,驕陽不減,幾陣陰風吹過,讓我難耐的挨過了幾個噴嚏。
“真沒想到,經世三賢竟是這般病入膏肓的模樣!”
低沉喑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手腕被他轉手放下,我微笑著拉了拉袖口,拿起蓋在臉上的書,以前幾日同樣的角度仰望他。
“將軍,我還在想,您究竟要磨我幾天才能安心。”
退去鎧甲,沐策一身武官紅袍,金繡的麒麟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偉岸的雙肩上停簇著束發的穗子,劍眉鷹目,殺伐之氣毫不掩飾的將我輻射,在他狂氣的籠罩下,我嘴角標準的弧度,像是闖入浩淼大海的合歡花,浮沉一瞬便萍蹤無影。
他背朝著我,無言的在我身旁的石凳坐下,“念你年輕氣盛,別平白被人做了槍使,明日我便回了聖上,說你病勢纏綿,速速回京去吧!”
我將書理好抱在胸前,輕輕的晃起藤椅來,“將軍,有些人,有些事,從來就不是以個人的情願為轉圜的。隻怕你明日這信還沒遞出去,祖母便要為我準備衣冠塚了。”
“隻怕,那些人還沒有這個手腕在我沐王府為所欲為。”
聽著他篤定的口吻,我的心放下一半,“不用他們做,孟言會自裁對蒼天,身為男兒,上不能報家國,下不能為父母,不忠不孝實在難以苟活於世,自裁對月好過碌碌黃土一抔。”
沐策不由得回頭看我,他的眼神不似我這般明如清茶,那層疊猶如蒼壑的雙眸讓我難以讀懂,“十一天了吧。”
“十二天了。”
已經十二天了啊,我對著樹蔭外的太陽苦笑,“煩請將軍再許我兩日,兩日過後,我會給將軍一個滿意的答複。”
“好。”
果脆的答應,果斷的起身,沐策的言行舉止都颯颯有風,毫不拖泥帶水。不像我,一個決定,一個認知,還要欺欺瞞瞞,遮遮掩掩。
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時,我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這句話。沈中玉,你若履諾,便是救了我,救了孟言,在佛前,你便有十四級浮屠,可若,真的陰差陽錯,我甘願自食其果,哪怕命運在我手裏翻了車……
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沈中玉若真的救我,便是一人兩命。
我等他的回音,也是一等十四天。我算過,我慢車徐行三天方至霸陵,憑著他西北寺海一天一封書信往來的手腕,來回六天都是綽綽有餘的。是我會錯意了,這不是沈中玉的安排,是我自以為是到的南疆?是我的缺弦少意妨礙了他的大局?或許,是我直接站到他的對立麵了,他本是擇的南秦的主?種種的選錯,導致了現在這般無人管的境地。
可無論我如何替自己開解,都解不開一連十四天如入無人之境的悲涼之感。這不是無人之境,隻是我自廢至此而已。
是我自己一步步暴露了自己是個廢物的事實……
不會有人管我了,我並非孟家的嫡親孫女,女扮男裝也不再是名正言順的光宗耀祖,這樣的遮掩從一開始就透露這陰謀的味道,如何再欺騙自己?孟言之身,從一開始就是被利用,被拋棄的!身在南疆,身外之名全留在了那鶯歌燕舞之地,這裏是靠實力說話的戰場,身無所長的我又如何叫人相信經世三賢學之大者的身份?
請問,一個冒牌貨在舉目無親的軍營裏被發現是女兒之身會有何種下場?
……
當我悲涼的被領到沐策的書房,當我發現眼前這個人如此重諾踐行的時候,看著他坐看軍情的模樣,我竟走神想到了祁朔。赤膽忠心如他,這樣一個人會不會做到不一般呢?
意識到這次不會咳嗽起頭,我便直接說道,“將軍赤膽忠心,雄韜偉略,陛下對於您的忠心和能力都是十分信任的,對於這點,將軍不必憂心。”我頓了頓,看他並沒有異色,繼續說道,“孟言未及弱冠擔此大名,實屬辯機大師高抬,昔有趙公子之例,想必住過貪此虛名之人不在少數,孟言陋才微末,並非堪當大任之士,奈何,天下之好在於孟言之名聲,而不在孟言之身,陛下高見,特遣孟言來將軍麾下曆練,明心固本,此乃一層,藏名修身,此乃二層,這第三層,便是揚我大昭聲威。”
沐策冷笑起身,“怎麼,我大昭的國威竟還需要你這虛名來襄助?”
的確,順著我剛才的話聽,有這個結論並不奇怪。
我也是亂猜的,老皇帝確實嫌孟言的聲名太過顯赫了,襄陽孟家的三公子,鬆嶽書院的首席,經世三賢之一,嬋央的屬意對象,祁朔楊勒的發小兄弟,還與沈中玉私交甚好,這樣的交際背景就算孟言這個人的內裏沒有傳言所說的鳳雛臥龍,他也會高看一眼。所謂“聲名在外忌憚三分”就是這個道理,這個時候的孟言不待成年就已聲名在外,經年去日,名聲就會演變成具有號召力的名望,從虛無縹緲的名號變成煮酒論英雄的邀請函……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在孟言經世三賢這樣的名聲下所聚集起來的能人異士自是不在少數,而這樣一支民間力量,皇帝自然不會放任自流,更別說流向他方了!
要知道,當一個人鋒芒畢露的時候,自行韜光養晦已經來不及了,想要保護好一塊原石,便是不再打磨它!甚至擱置掩藏它!
把孟言扔到偏遠敵對的軍區,不失為一種曆練,一種考驗,但更多的是一種保護,盡早的徹底的遠離權利糾紛集聚地,人為的強製的韜光養晦。
“非也,我們是互幫互助。”這次我是真誠的笑,恬淡的接受沐策的質詢,“請容我直陳陋見,對於行兵打仗的能力,孟言有還是沒有,強還是弱,誰也不知道;昭帝突然下令把我調至關防,卻沒有任何官職,按道理講我連大營都沒資格去,雖然事實就是這樣的,但是誰會真的相信呢?經世三賢,被派到前沿陣地,卻對諸事不聞不問隻是在王府睡覺?人人都有疑心病,南秦的將領也有,他們忌憚的恰恰是這虛名!若是孟言真的出謀劃策了如何?那這一仗是不是輸定了?即便他們真的占了便宜,也會不安穩,他們會猜測這是不是下一個連環計謀,無論將軍戰與不戰,對方都會殫精竭慮,前期而言,幾乎是不戰而勝了。”
我們麵對麵的交談,並沒有產生任何不適和打斷,我自顧自的說著,他也安靜的履行傾聽者的義務。我一麵說著,還不忘一麵行著禮。沐策抬目望向我,淡淡地說,“坐。”
我不作置否,從善如流的挑了離他最遠一把椅子坐下,無奈的吞咽口水來浸潤喉嚨,配合著紊亂的呼吸雙腿也有些打顫。我心裏清楚,這不是緊張,而是自己體虛,自己分析別人殫精竭慮,這一十四天來,我又何嚐不是?
“喝點水。”
“謝將軍。”
不在意走到我麵前遞茶的將軍,他手裏端的參茶讓我心頭一暖,這位將軍許是還記得孟言的脈象。
“然後呢?”
我一口水含在口裏,抬起頭,竟有些發呆的望著他。然後呢,然後呢,哦,然後那是前期不戰而勝!
他卻突然笑起來,兩頰含笑的模樣,坦誠而慈愛。
“你先把水咽下去。”
我盡量平穩的不讓自己嗆到,緩了緩,說道,“然後那是前期,至於這個前期時間多長,將軍想看到什麼效果,還要稍作調整,當然,這段時間,大昭確實不能主戰。昭駿在霸陵以南,唇亡齒寒,軍事要塞,實際上是昭駿跟霸陵這兩塊連襟地,缺一不可。眼下西南冬災剛過,全國春種,實在不宜開戰。國威固然重要,但其實也是一個虛名而已。”我不禁用手沾水在桌麵上畫畫,山河仿佛盡在指下,“雖然是虛名,但……可西北有夏朝,趙國,他們也不會放任大昭舉兵南下,萬一從中阻撓大昭就是腹背受敵,最好的辦法就是靠這個前期,昭駿之前就是互通的市,居住民並不多,流民也多被霸陵安置,隻搶地的話,其實隻要先讓南秦掣肘,之後便可——”
“再行對策”四個字我沒說出口,猛然回頭,便對上那一雙晦暗不明的雙眸,“其實你把我留著,最少還能換點孟商的糧食。”
我不想在對上他那雙眼睛了,自己現在六神無主的樣子,像極了喪家犬……
“你今年十幾?”
“十七。”
“聽說你離家十年,十年都在鬆嶽?”
“是,十年修學儲能。”
我拉攏著腦袋,白駒過隙,十年一晃,出來一個廢物,剛才嘴上怎麼就沒個把門的,完全露底了吧,我是普通的大學生,普通的學渣,連軍事理論課都沒有正兒八經上過,知道什麼排兵布防,知道什麼行軍打仗,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罷了……
“我一直都想見見你。”
聽到他這句話,我不由得抬頭看他,沐策蹲在我麵前,他故意輕壓的身體終於比我矮了幾分,這樣對調的高度,仿佛暗示了什麼似的。
“鬆嶽,一直是我想去的地方,隻怕不是生在將帥之家,我也會像莘莘學子一般外出求學,嗬嗬,修學儲能。可是,我要承襲王位,守衛南疆,一生一輩子都要在這個地方。”
聽到他袒露心跡的孤獨與遺憾,我雖然想表示理解與惋惜,但更多的,我想問,你給我說這個幹嘛?
“可你做到了,你同樣生長在一個家族禮教之家,要傳承孟家的百年基業,可你打破了禁錮,入學鬆嶽,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如果能見見這個人就好了。雖然南疆偏遠,我也不熱衷那些蜚短流長,可聽到經世三賢的時候,我覺得那個人就應該是你。”
等等!大哥,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這有點神轉折了啊!!
“是不是,我現在跟你印象裏的差別太大,這麼吃驚?你說的,我信,無論你是鬆嶽的學生孟言,還是經世三賢,人生難得有緣,我都想留與你義結金蘭,邀你在南疆常住,但就像你說的戰事未平,男兒自當報家國,除卻戰事不談,你身上還有餘毒未清,貿然加入戰事性命堪憂啊。”
我已經忽略眼前這個突然變身換熱小粉絲的大將軍了,但他所說的“餘毒未清”卻不得不讓我留意,我一愣,然後便是大喜,剛扶住他的肩膀,便聽到天公的爆喝!
******等我再醒的時候,已經是忽忽悠悠七天後,我真覺得是我前世備考的時候睡太少,這一世是讓我來補覺的。
手指感觸了一下袖口,幾乎下意識的,我就認定自己的身份曝光了……
我換過衣服了,而且,我還躺在沐策的房裏,床邊還坐著這位狂熱的突然發現偶像秘密的大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