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種聽罷,黯然道:“臣向聞非常之量才能成非常之事,今大王能恕臣之過,是為君者之大度量也,臣到此方明大王果是一代雄主,是臣有眼無珠,錯將大王當作庸主,誤以為大王隻可共患難而不可共安樂,可以履危而不可與安。然臣已鑄成大錯,即使隨王北上,有何顏見朝中同僚,何顏麵對越中父老,何顏能在列國麵前理直氣壯?臣知過也,願以死相贖!”
“你……”勾踐驟然轉身,他萬萬料不到文種會說出這番話來,不由痛心地道:“大夫這樣做,豈不更令孤失望,你可知孤望大夫的幫助是如渴思飲……”
“大王,臣食君之祿,有功是人臣本分,有過於國將為人不齒,若大王仍委以重任,顯出越國別無人才,令別國見笑,臣主意已定,願王成全臣之誌。”
勾踐見文種死念已決,歎息三聲後道:
“既然大夫心誌已定,寡人便成全於你,大夫通曉兵法,取國又有‘九術’之策,觀‘九術’尚餘六術,寡人願請大夫將餘術獻於先王於地下,先王有大夫輔佐,九泉之下對付闔閭綽綽有餘。至於大夫的妻妾,寡人自會妥然安置,您就放心吧。”
文種痛心地道:“他們已離臣而去,不必了。大王命臣去輔佐先王於地下,臣不勝榮幸,請大王接受臣最後一拜。”
勾踐接受了文種的三跪九叩之後,便解下所佩之劍,輕輕放置禦案後,噙著熱淚踉蹌著出了大殿。
勾踐走後,文種起身緩緩轉過身來,他走向禦案,取出越王留下的寶劍,拔劍細看,這柄劍圓莖有箍,莖作圓柱狀,莖上有兩周凸棱,槽中嵌有七顆綠鬆石,近劍格外有一行銘文:吳王夫差屬鏤劍。“屬鏤劍”!這不是夫差賜伍子胥的寶劍麼?文種心頭如巨瀾翻騰,是啊,吳國有忠臣伍子胥,伍子胥輔佐闔閭、夫差兩代吳國君主,竭盡忠心,而越國之忠臣不正是自己嗎?除了自己有誰可以與子胥為伍?他再次感激越王,感到了解自己的除越王別無他人,他曾聽人說越王去木客山遷過允常墓,豈料墓中射出飆風,說明先王是不肯去中原的,如今自己奉命去地下陪伴先王,聽起來有些荒謬,這不是越王對自己安排的最好歸宿嗎,他走向殿前俯身鳥瞰,大越城一覽無遺,一隊隊編伍的越民背著簡單的行裝扶老攜幼在越軍的護送下從四麵八方向禹廟而去,隻等一聲令下,他們將告別故土,遠徙中原了。妻子已去楚國途中了吧?但此事已不再重要了,媚媚將相去不遠,他回過頭來,無限留戀地看了一眼這君臣二十餘年來朝夕論政的越王殿,懷著深深的內疚,閉上雙眼,然後揮劍刎頸……
等勾踐再次回越王殿時,文種已伏劍而死,勾踐老淚縱橫,站在文種屍體前默哀了一陣。軍士們上前搬屍體,勾踐喑啞著嗓音道:“厚葬文大夫於臥龍山西側!”
大禹陵鍾樓的大鍾激越地撞響,禹廟前人頭攢動,北遷行將開始,送行的與被送行的熙攘一片。
越國二十八個鄉邑業已獲準北遷的鄉民編排成行,他們大多是舉家遷徙,而其中不乏年青人,他們是新一代的越國青年,因憧憬新的生活而結伴去琅邪拓展。
王室該去的大夫公卿悉數到齊,此刻他們都恭敬地立在禹王廟內。然而太子興夷卻成了今天辭廟的一個難題。連日來,越王夫婦為動員興夷北上而整夜苦勸,然而瘋瘋癲癲的興夷一聽說北上便將頭抱緊,哭鬧著不肯去,任越王夫婦怎樣勸也無濟於事。興夷在人們心目中占有重要地位,尤在青年中有極大的號召力,然而興夷因何患病?他的未婚妻吳娃和楚娥因何無端死去?在百姓中始終是個不解之謎。
此刻,興夷已經出現在越民麵前,他看上去非常懼怕父親,一個勁地向越夫人和黑子娘這邊靠,廟外已排滿了十萬北遷的越民和無數送行的父老。望著興夷驚恐萬狀的臉,不少人一邊看看越王,一邊又看著興夷,然後開始議論起來……越夫人在輕拍兒子的背,一雙眼留意著廟外,她知道,百姓在議論越王父子,並將興夷的未婚妻的死和興夷的發瘋統統歸咎於越王,殊不知這是戰爭對自己家庭帶來的悲哀啊……想到女兒吳娃之死,想到外甥女楚娥之死,看到眼前兒子這副被病魔折磨得非人非鬼的模樣,越夫人難止心頭熱淚,不由悲從中來,她突然鬆開了護著興夷的手,如同發瘋一般“嗵”地跪在大禹石像麵前,撕肝裂膽地尖叫著說:
“大禹,你在天之靈保佑興夷好起來,保佑興夷好起來,他從小就是個好孩子……”
興夷傻看著匍匐於地不停磕頭的母親,忽地大笑著自言自語地說:
“又一個要死啦,又一個要死啦!”繼而掰著手指說:“吳娃一個,楚娥一個,還有……還有一個越女姐姐也不見啦,再加一個母親也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