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亦是神色悲憫,口中念了一句佛號,“如來已來。”
如來已來,老酒鬼身後有一相手提屠刀,是西漠殺神,有一相是悲憫雙手合十,是真佛菩薩,有一相尚隱,卻依稀間能看清,是一個女子嬉笑嫣然的樣子。除去中間那若隱若現的女子相,那另外兩相無論是那殺神相還是悲憫菩薩相,仔細看去,麵容同那老酒鬼一般,不尊佛魔,心中僅尊自己,佛也好,魔也罷,二相隻為護她。
老酒鬼轉身,此次一來,已見真佛,拾起心中恨意,也暫時放下心中恨意,明了規矩,即已成佛。
老僧亦轉身,同那十八羅漢,那百千僧人共吟一句:“阿彌陀佛。”
人間尚有佛,佛可問天道,老酒鬼出了大雷音寺,本是有怒發衝冠直上天宮的氣魄,卻念及一些沒有做完的事,幽幽一歎:“做不得完滿便做不得完滿罷,我已入巔峰,已下巔峰。”
老酒鬼借佛相,已是世間罕敵手,可放下這巔峰氣勢亦是坦然,隻見佛魔以及那女子再入老酒鬼體內,但溢散出幾點金光,灑向人間,其中大半留在了大雷音寺的某些僧人之上,老酒鬼又拿起懷中一壺酒,痛飲一口,砸了砸嘴巴,一路往東,西漠事已了,西楚事未完。
……
西楚有一孤墳,有一破屋,有一女子地下臥,有一男子悔意濃。
老酒鬼在孤墳旁放了一壇酒,泥封尚未拍開,老酒鬼想起當年的女子,嘴角不禁掛起一絲苦笑。
當時為何會和王安山一道走上一截,追根尋底,那青姑娘有她當年的幾分氣韻應該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至於那王安山向那葉令曇如何討過一場公道,那昔日武榜第六有過怎樣的風流事跡,從來不想關心半點,畢竟這麼多年的江湖和朝堂走來,老酒鬼見過的風流人物,莫非還少了?
當年事哪,這世間最醉人的事莫過於當年憾事,那一襲青衣,為了不讓走火入魔的自己大造殺孽,攔在當時神誌不清的自己之前,去他娘的守心底那方寸之間的心靈,自己隻記得當時氣急攻心,又險些被自己兄弟打得氣機渙散,暈將過去,再醒來時,她就躺在自己懷裏。
你原本可以擋我一擋的,為何,為何到那時還是不忍心傷我?老酒鬼眼角沒有淚,但濕潤通紅,口中有股血腥氣難以遮掩。
“我若死,卿可否自顧?”當時那一襲青衣笑著看向自己問的那句話,險些讓自己痛煞肝腸。
我可以不要這武學境界,我可以拋下我曾有的抱負與當年的功名,我也可以放下屠刀不複入西漠,但連你我都沒法擁有了,我還能怎麼樣呢?
老酒鬼拚命搖頭,他給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天下人的性命千千萬萬,又怎有你半分重?”
她笑著搖頭,嘴巴張開卻無聲,老酒鬼當年能看出她想說的那個詞,“呆子”。
是啊,我隻是一個呆子,但是你心懷大善,我便行善罷,我走遍天下,大江南北,未曾提刀行過什麼屠戮之事,像宋笑笑這樣的人,我何止僅救過一個了?陳晨那小子背負了楚國的氣運,我便帶著他遊曆,這人間事人間了,最後為西楚守住這點氣運後,我可能就有些累了,我上天宮把我兄弟解脫了,就入那天門,為你向天問個公道,如何?
老酒鬼坐在墳前,想了很多,但最後放下那一壇酒離開的時候,他腦海中卻隻有四個字,我想你了。
老酒鬼很想喝一口當年的酒,腦中默默思索,那酒卻還是不肯喝,因為還在人間,喝了,就再也沒有掛念了。
這世間哪來的那麼多風流,所謂風流則必有大悲大喜,而大悲往往更襯風流,這人間潮頭有什麼好站的,我寧願我隻是一個凡夫俗子,有你足以慰平生。
老酒鬼看著那孤墳,眼中似乎有當年的笑靨如花,那鏡花水月,始終有人不肯醒,此時老酒鬼身後僅剩下一相,那女子溫婉,笑意分明。
……
青棗下酒,在這涼秋裏端的是一大快事,段豐喜隻是笑著,卻不出聲,眼睛看著老道的麵龐,聽著老道說起這些年道觀裏的趣事,時不時的碰碗一飲而盡。
“豐喜,你修這閉口禪,是為了向誰問話?”老道閉眼,深呼吸一口,吐出一股濁氣,氣濁,則沾人欲,此氣為怒。
段豐喜知道老道的火眼金睛,也不願欺瞞老道,所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然後抬頭看了看天,用手沾了沾蓮子酒,在桌上寫了四個字:“憑何有仙?”
老道心有所感,應是為了當初的那個女子,多少男子有恨有悔,都是心底的那抹倩影緣故。老道已有幾分醉意,隻微微扶額:“我不知道心中有牽掛的女子是什麼感受,但是此問當問,當用最直接的道理來問。”
段豐喜點頭,他來此就為了告訴老道一句,我得走,非走不可,他來時一直怕老道不答應,而如今聽到老道言語,隻覺得心中鬱結解開了不少,醉意上心頭,鼾聲漸響。
老道失笑,然後認真的看著段豐喜的麵龐,想起了更久之前的那個調皮的小道士,於是輕聲道:“就算要問,也得有人一起問,人抱成一團,那氣兒哪,才足夠。”老道又飲一碗,眼睛就盯著段豐喜,在他眼中,和自己最關懷的這個大弟子在一起,就是這人間最大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