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入宮門,竇融耳邊就響起一個洪亮、柔和的聲音:“卿等身負汗馬功勞,又遠道而來,辛苦了!三年了,竇卿還是那麼雄武英揚啊!”
竇融抬起頭來,一人神采奕奕,麵含微笑,正在大殿簷下負手而立,氣宇軒昂,寬額、隆鼻、準目、闊口、美須眉,正是三年前在高平合師討伐天水隗囂時見過的光武帝劉秀。
竇融正要說話,光武又已繼續發聲:
“朕之祖上定王,是孝景帝之子,景皇帝之母則是孝文皇後竇氏,昔日多虧魏其侯竇嬰一句話,景帝才能繼統以正,而卿祖上竇廣國和竇嬰同為孝文皇後之弟,二人尊奉師傅,修成淑德,施及子孫,這真是皇太後顯靈、上天祐漢啊。當年,朕處洛陽,周邊強敵環伺,四境外虜侵擾。而卿,毅然放棄鼎足之機,決意東向,誠心助朕剿滅隗囂、公孫述,一統海內,著實功莫大焉!”
竇融躬身答道:“臣竇融雖無識愚笨,但還是知道利害之理、順逆之分。王莽篡位,天怒人怨,百姓思漢。陛下雄才偉略,承負天命,救蒼生於水火,臣怎能背棄天命,而去與那些奸偽之人為伍?又怎可廢棄忠貞節義,去做那傾覆之事?更不能毀掉已完成之基業,去追求毫無希望獲得之利!再狂妄之人,也都知道應該如何選擇啊?”。
光武大笑道:“卿過謙了!今雖海內新平,刀兵漸稀,但邊陲形勢依然堪憂,南方蠻夷叛亂不斷,北方匈奴更是大漢世代之勁敵,不時勾連諸羌、西域犯我漢境,擾我漢民。王莽篡位,海內崩析,塞防俱廢,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河西夾於匈奴、羌戎和西域之間,三麵受敵,形勢危不可言。然而,自卿到河西後,聯合五郡,互為犄角,戮力自守;數度擊退羌戎、匈奴來犯;後又招徠流民和逃亡百姓,共辟安靜之壤。又可謂善莫大焉!”
竇融道:“竇融到河西時短,勢力孤弱,終究仰仗國家當其前,臣促其後,方有今日的良勢,呈獻陛下。但臣竇融年已五十有三。有子年十五,質性頑鈍,臣願歸居於田下,朝夕教導以經藝,望陛下恩準!”
“此事卿曾奏書提及,朕已知曉。今日相見,宜論它事,就不要再重複再三了!”光武聲音提高了許多。接著他手一招,轉身率眾臣回到殿內,落座後,又道“梁統,朕素聞你行事果斷精準,且深修法律,如今四海新平,法令廢弛。朕望卿能明察善識,考量得失,定不易之典,施無窮之法啊!”
梁統躬身回道:“臣聽說立君之道,仁義為主,仁者愛人,義者政理,愛人以除殘為務,政理以去亂為心。臣願竭盡所能,助闕廷除殘去亂,令有司修職,務遵法度!”
“好啊!”光武讚道。
接著目光遠投,問道:“二位卿家身後的兩位少年是何人?”
眾人順著光武所指看去,竇融和梁統身後果然各站有一個年輕人,俱都朝氣蓬勃,英姿颯爽。一個濃眉大眼,虎背熊腰,威武健壯;另一個則眉清目秀,齒紅唇白,瀟灑儒雅。
竇融連忙答道:“臣身後者乃兄竇友之子,竇固,自幼好覽書傳,喜兵法,曾隨臣多次擊退羌戎、匈奴進犯;他旁邊那位則是梁統之子,梁鬆,從小博通經書,明習故事!”
“一表人才,氣質不凡!將來必是國家棟梁,朕實在愛之!二人年齡孰大孰小?”光武問道。
竇融回道:“梁鬆年有十九,竇固年幼一歲!”
光武道:“朕亦有女初長成,年齡與此二人相仿,朕願與二卿結為親家?不知二位卿家意下如何?”
竇融、梁鬆豈有不應之理,當場滿口答諾,不住叩謝!
“既然梁鬆年長,就配與朕之長女舞陰長公主;竇固配與次女涅陽公主!”光武道。
群臣隨即齊聲道賀,洋洋喜氣頓時衝減了大殿之內固有的肅穆森嚴。
光武也是心情大悅,繼續問道“竇卿,以往所上章奏,誰與參之?”
竇融答道:“乃是臣的從事班彪所寫!”
“臣班彪叩見陛下”班彪站出,從容見禮。
光武道,“朕素問班卿雅名,才高而喜敘作,且目光深遠,慮事嚴謹。卿初在隗囂處,就曾勸其東向歸漢,可惜此人不識時務;後卿又改為竇卿畫策事漢,終成河西之功!”
“陛下英明,”班彪道“昔日陛下與公孫述雄世並立,臣與馬援皆在隗囂天水效力。隗囂欲定大事,曾遣馬援先往成都探訪其同鄉同學加好友公孫述,然後再赴洛陽拜見陛下。馬援歸來後,即斷言‘公孫述井底之蛙,妄自尊大’而陛下‘開
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大節。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前世無比’,力諫隗囂專意陛下!臣亦以為然,並著《王命論》勸隗囂感悟,但可惜此人不納,終入歧途。今見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果如馬援所言‘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光武縱聲大笑:“馬文淵壯情方勇,文武兼備。記得建武八年(公元32年),朕親自西征隗囂,諸將都認為王師之重,不宜遠入險阻,正在猶豫不決之際,唯獨馬援前來麵朕,指出隗囂將帥已有土崩之勢,漢軍若繼續西進施加壓力則有必破之狀,並且用稻米堆積西州地形,指畫大軍進攻路徑,分析曲折,昭然可曉。那隗囂果然如其所言,一擊之下,潰不成軍!”
他談鋒甚健,不待班彪插言,接著又道:“自王莽之亂以來,隴西羌戎各部落屢屢侵犯邊境,越過塞防,占我縣城。前年,太中大夫來歙力薦馬援,不惜直言‘隴西侵殘,非馬援莫能定也’。自馬援任隴西太守以來,果然連戰連捷,先零部落之亂已盡被平定,去除當下的燒當部落之亂也指日可待!”
掌管全國行政事務的大司徒歐陽歙忽上前奏道:“馬援在隴西連連擊敗羌戎,收複了金城、破羌以西的大片失土,現闕廷需要設立府署、委任官吏、派駐漢軍!”
光武道:“依照前例處置就是!”
歐陽歙道:“金城、破羌以西不同於其它地方,其路途遙遠,寇賊充斥,假如增設府署官吏和派駐軍隊,不僅徒耗府帑庫藏,而且恐難以長期守護。更何況,連年征戰,百姓流離,闕廷早已帑藏空、征徭竭了啊!”
光武隨即問道:“那大司徒之意若何?”
歐陽歙道:“臣連日召集司徒府官員聚議,皆言暫不宜設置府吏,不如放棄!”
光武沉吟不語。
負責全國交通事務的太仆朱浮上前奏道:“臣不同意司徒府的主張,而是讚同馬援上書所提出的意見。”
光武目光一閃,道:“哦,馬援怎麼說?”
朱浮道:“馬援認為破羌以西城關完整牢固、易守難攻,而且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假如留在亂徒手中,必然危害不休,不能放棄!”
光武頷首,道:“卿與馬援謀深慮遠,方為大漢的長治久安之策,不可放棄!”
歐陽歙道:“諾!”訕訕退下!
隨後,光武下詔拜竇融為大司空、梁統為太中大夫、班彪為徐令,其餘官屬也分別都加官進爵、賞賜宅第,一時間轟動整個京師。
此次,西州進京官屬眾多,加之光武宣召他們來洛陽也較為突然,闕廷倉促間未能修繕完畢各家的宅第,故先統一安排在傳舍暫且住下。
雖然產生諸多不便,但也有好處,就是反倒更方便了竇融、梁統和班彪等人的往來走動。如今竇固和梁鬆也有了官職,當晚索性也就叫上他倆一同聚議。
“周公,依據漢製,大司空、大司馬、大司徒乃是天下法務、軍務、政務部門最高職位,今您已位居這三公之列,而且竇固、梁鬆兩個娃兒又雙雙被招為駙馬,可謂榮寵至極!但您卻當著滿朝官員,徑直向陛下提出隱退,這可著實出乎班彪和我的意料,此前怎麼從未見你流露過急流勇退之意?”梁統性子直急,還未坐穩就開口相問。
“仲寧勿急,我先給你講個典故。以前燕國所屬的遼東有個養豬人家,生了一頭白豬,覺得新奇而就準備進獻給燕王。他剛行到河東,就發現當地所有的豬都是白的,結果中途慚愧而還。我河西雖有功於漢,但畢竟不是陛下創業嫡係舊屬,若把我等之功拿到朝廷去討論,不過隻是一口普通遼東白豬罷了。朝中追隨陛下曆盡艱辛、生死患難之臣眾多,與他的感情亦遠厚於咱們。陛下雖然寬宏,也意欲真心厚待我等西州眾臣,但我剛入闕廷,就位列他們之上,如何自安?況且,陛下哀憫海內新遭禍毒,欲休養生息,修文偃武之意甚明,正是你等曠世逸才施展胸中所藏之機,我嘛……”竇融苦笑著搖搖頭。
梁統顯是不以為然,正欲開口爭辯。
班彪卻已插言道:“親自躬服金革之難,方能深昭天地之明!陛下自起義軍以來,一路坎坷,先是親生姊妹亡於王莽軍刀之下,後兄長劉縯又被更始帝謀殺;親眼目睹過不計其數的大漢子民喪身兵禍。因此,他早已倦於疆場征戰。自擊破隗囂和公孫述後,就很少再談戰事,日夜惟思勤勉理政、勵精圖治!詔令所有侯爵、功臣都不得再兼任闕廷政府官職,僅允許其爵位和采邑繼續保留世襲,並可以特進身份參加禦前會議,也就是所謂留朝奉請。如今鄧禹、耿弇、賈複等居功至偉之臣,皆已帶頭繳還軍職印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