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平原的大地上,淡淡青煙籠著東一片、西一片破土而出的綠草,正在奮力改變著天地之際的黑白主色調,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的春景尚在若有若無之中。
滾滾奔流的黃河蘸著明淨長空,經曆九曲十八彎後,最終其直如矢,以洪波噴箭之勢射向東海。
黃河南岸的巍巍群山裏,也有一支旌旗飄飄、遮天蔽日的浩蕩車隊,在陣陣清脆的馬鞭和駝鈴聲中,不時在綿亙不斷的山穀間轉入轉出,輾轉東行。
出了函穀關,踏入平坦廣闊的關東平原後,這支車隊的全貌終於得以完整展露。除了大道上無數名身佩白色雕羽製成的金仆姑箭的雄壯甲士和插著紮成燕尾蝥弧多的猩紅旌旗的千百輛車輿外,還有漫山遍野的馬、牛、羊,空氣中到處彌漫著野草的清香和乳酪的香甜。
官道之上,最前端的三個人騎著馬悠然前行,邊走邊聊。
“公孫述坐擁巴蜀之險、沃野數千裏、戰士不下百萬;隗囂占據天水、安定、朔方等數郡,人才濟濟,兵精糧足。此二者與我河西並立西州,結果不到兩年,竟接連敗於漢軍,乃至身歿眾解!實在令人扼腕啊!”三人中右側的那位麵色微黃的中年文士惋惜道。
“梁太守,豈不聞《詩》曰:‘帝謂文王,詢爾仇方,同爾弟兄,以爾鉤援,與爾臨衝,以伐崇庸’?這十餘年來,更始、赤眉、王朗、盧芳等輩遠近俱發,紛紛虛立大漢旗幟,自稱劉氏!今日看來,正如我等所預斷,唯有陛下才真是龍躍天衢,振翼雲漢啊!”左側的那位身材瘦削、白淨麵皮的年輕儒生側頭望著他,說道。
“班彪,你如此一說,倒是令我忽然間想起一人!”中間那位麵色黑紫、身材魁梧的虯髯大漢說道。
“周公說的是馬援馬文淵吧!”班彪當即回道。
“正是!何以知之?”虯髯大漢奇道。
“這馬援,早年與我俱都在隗囂處,曾奉命去洛陽覲見陛下,回來就讚不絕口,稱‘天下反覆,盜大漢名號者不可勝數。今見光武,恢廓大度,風格極似漢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班彪應道。
“難怪先是他勸我歸附闕廷,後來又是你極力主張東向京師洛陽。原來,他勸我的許多話,早就對你說過了啊!”那虯髯大漢爽朗笑道。
班彪道:“可歎那隗囂剛愎自用,執迷不悟,以至於馬援不得不直接留在了闕廷,而我,則來了河西找周公!”
右側的那位“梁太守”迅速道:“班彪啊,周公、文淵、你、我等四人雖然年齡上有不小差異,但卻意興相投,已是多年摯友。欲圖大事,也應當一起而為!你和文淵早就該來河西,還費什麼周折去隗囂處?”
班彪道:“文淵和我立誌欲還天下一個清平,給百姓一個安居!故想結交有誌英雄,一統海內,恢複漢室。當時,你們二人所在的河西斷絕中土,中間隔著一個隗囂。而那隗囂又貌似深明大義,謙恭愛士。故此,我才隨同關西名士鄭興等前往投效,試圖先說服他東向洛陽!”
中間那位名為“周公”的虯髯大漢說道:“如今,咱們一同歸附了大漢,天下逐漸重並,馬援、班彪的誌向也算實現了,加上仲寧和我,共同效力洛陽闕廷,又算重新在一起了!今後,我們四家務必世代友好,相愛相親,男娃拜兄弟,女娃結姐妹,男女娃交親家!這叫殊途同歸,皆大歡喜!”
眾人皆異口同聲稱好,仰天大笑。
“周公”接著又道:“其實,最終令我真正下決心東向歸附的,卻是陛下寫給我的一封手書!霸氣側漏,以至於我至今難忘。其起頭便開門見山,直接言明:當前擁兵據土的天下群豪中,你們河西形勢最為有利,既可東向闕廷勉卒功業,也可與南麵的公孫述、隗囂聯合,謀求三足鼎立;亦能靜觀時變,擇機實現自立。故此,河西必有仿效當年秦將趙佗脫離秦國擁兵雄霸嶺南七郡的想法!所以,你竇融竇周公一定要考慮清楚,再做最後決策啊!’此書所料,與我河西百僚上下所議,竟然絲毫不差,真是明見於萬裏之外,王者之氣盡顯!”
這位虯髯大漢就是河西五郡大將軍竇融,字周公。漢初時文帝正是接受其七世祖竇廣國和弟竇嬰的建議才冊立並傳位於景帝,而現今洛陽的光武帝劉秀則恰恰正是景帝之後。
竇融左側的儒生叫班彪,字書皮,姑母乃是大名鼎鼎的才女班婕妤,漢成帝之妃。班彪本人也是當世通儒上才,聲名遠播,先前追隨天水隗囂,苦勸他歸附光武恢複漢室未果,不得已又轉往好友河西竇融處。
竇融雖是粗豪武將,但為人卻謙恭隨和,禮賢下士,非常器重班彪,對這位比自己小的多、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敬以師友之禮相待,使其得以盡展才華。
班彪也不負期望,對東方形勢做出準確預判,看出洛陽稱帝的光武早晚必成大業,故力主河西東向。
竇融深以為然,頻頻向光武示好,從而徹底改變了西州割據各方的實力對比以及戰局走向。他親自率部與光武的西征軍合力擊潰桀驁不馴的天水隗囂,為後來漢軍最終打垮頑固不化的蜀郡公孫述,立下不世之功。
由此,光武下詔宣竇融及其下屬五郡官屬進京奏事,實際就是當麵嘉獎。
右側那位被稱為“仲寧”的中年文士名叫梁統,字仲寧,文武兼備,精研法家,時任武威太守,也為河西歸附洛陽闕廷立下了汗馬功勞。
不知不覺,眼前官道逐漸變得寬闊平直,班彪笑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想必京師洛陽已經不遠了!”
果如他所言,沒走多久,遍插大漢猩紅旌旗的洛陽城的輪廓就已隱約可見!
忽然,前方一陣馬蹄聲大作,眾人勒住馬韁,凝神觀望。一隊身著紅黑甲胄的漢軍騎士正穿透團團揚起的塵土疾馳而來。
當他們到得近前時,竇融才看清楚來人,慌忙下馬見禮。漢軍隊中為首的三人,他都認識,兩年前在西州高平合擊隗囂軍時曾經見過,皆為光武麾下功勳顯赫的股肱重臣,鄧禹、耿弇、賈複!
鄧禹等望見竇融,亦急忙跳下馬來,遠遠拱手笑道:“周公,別來無恙?今奉陛下旨意,特來相迎!”
他身後的賈複和耿弇也都跟著齊聲道:“我等奉旨前來迎接周公一同入城!”
竇融拱手還禮,朗聲答道:“一別三年,時刻都盼著進京與諸位再聚,如今幸蒙陛下恩準,總算得償所願!”
耿弇道:“周公,陛下派遣趙王率朝堂百僚正在夏城門下迎接,然後一起回去麵聖。咱們先把公事辦完,再詳敘私誼如何?”
那趙王劉良是光武劉秀的親叔叔。劉秀早孤,蒙劉良撫養長大,名為叔侄,實則親如父子。由此看出,這次竇融入京,光武重視至極,傾動朝野。竇融心中十分感動。
到得洛陽夏城門外,竇融立刻跳下馬來,恭捧一個黃鍛包裹的木匣向著城內揚聲喊道:“臣,涼州牧、張掖屬國都尉、安豐侯竇融奉旨率涼州五郡太守及官屬奏事京師,現將涼州牧、張掖屬國都尉、安豐侯印綬奉上!”
夏城門下,一位錦衣老者率著一群官員肅然而立,緊挨著他身後的幾位,竇融也都曾見過,如大司徒歐陽歙、大司馬吳漢等。竇融猜知這位就是趙王劉良了,連忙上前施禮。
那劉良威嚴的打量了一下竇融,微微點了點頭,接著一擺手,旁邊的小黃門立刻上前接過竇融手中的印綬轉身而去。
劉良道:“老漢今奉陛下旨意,恭迎安豐侯多時了!”
竇融汗顏道:“有勞趙王大駕親自迎接,竇融實在愧不敢當!”
大司馬吳漢在旁笑道:“安豐侯休要客氣,那益州公孫述兵強馬壯、能征慣戰,屢挫我漢軍軍威,若非周公幫扶剿滅隗囂,折去那公孫子陽一翼,俺老吳又豈能最終得手拔下成都?”
大司徒歐陽歙上前道:“安豐侯,請隨掖庭車隊入城,陛下尚在大殿等候!”說罷,招呼眾人各自攬辮登車入城。
竇融抬腳剛上車乘,就聽得有黃門侍郎大聲宣道:“奉旨,還竇融安豐侯印綬!”竇融連忙下車,再次叩拜,接過印信,正轉身準備二次登車啟程,忽聞前麵又一陣大亂,有人喝道:“趙王車駕在此,火速讓開,不得擋住道路!”
竇融一看,城門下方,已有多輛車駕相互交織在一起,混亂如麻。
那趙王劉良忽從車內探出頭,指著一人怒喝:“張邯,大膽!小小中郎將,竟敢阻撓本王車駕入城!還不趕緊退下!”
那張邯正欲開口申辯,那趙王忽又轉頭指向遠處的一位門侯破口大罵,越說越氣,最後強行喝令那位門侯上前數十步,到他車前,劈頭蓋臉訓斥了好一番,才稍覺消氣,坐回車裏,勒令王府車隊起駕入城,徑自揚長而去。
一時間,城下眾人無不驚訝錯愕,但均緘口不言,俱都遠遠觀望,待趙王車隊走遠,方才默默進城。
到得皇城門外,又有人喝道:“宣涼州牧、張掖屬國都尉、安豐侯竇融,武威太守、成義侯梁統,張掖太守、褒義侯史苞,輔義侯金城太守劉鈞、扶義侯、酒泉太守辛肜等覲見!”
竇融與河西眾官吏立刻下車,低頭趨步,恭敬而入。兩側武士威武雄壯,目視前方,不怒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