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漢代一路看過來,不難發現:另立“偏房”架空“正室”之權、借重隱權力集團鉗製正式的官僚係統,正是曆代君主搞獨裁的不二法門。
皇帝之所以要煞費苦心地對付官僚係統,這是因為,從漢唐至明清,在完成政治現代化之前的中國,對君主獨裁權力構成最大製約的不可能是民主、憲政,而是一個複雜、完備、科層化的官僚係統,因為權力在科層化結構中流動,就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規範性、程序性的規製,科層化越高,權力受到的規製就越大。如果我們把權力比喻為流水,科層化結構就是管道,約束著流水的橫衝直撞。權欲旺盛的雄才之主當然難以容忍這些管道分流了權力,於是繞過正式的權力管道係統,利用親近的私臣組建非正式的簡陋的權力容器,因其簡陋、非正式,也就更便於人主操縱。
但是,這些臨時性質的權力容器難免會慢慢固化、複雜化,甚至變成正式權力管道的一部分,又反過來分化獨裁權力。換句話說,“偏房”掌權日久,往往又會演化成“正室”,如漢代的尚書,原是皇帝的私人秘書,到了唐代,則是名正言順的宰相機構。後世的君主為了“盡收威柄,一總事權”,又複另設一個易於指揮的權力容器,然而,時過境遷,又重蹈前代“偏房”坐大之覆轍。曆史簡直給獨裁者下了一道反複發作的惡咒。
那些叨念著“大權不可旁落”的獨裁者不會明白這樣的道理:分散在複雜管道的權力盡管不易為君主任意擺布,但其顛覆性也不高,因為它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不敢逾越名分的界線,並且受到程序性與規範性的限製;相比之下,擺脫了科層束縛的隱權力雖然便於指使,但一旦失控則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我們看西漢劉徹置內朝捋奪宰相之權,但後來內朝的外戚不僅把持朝政,而且顛覆了西漢;東漢劉秀將三公閑置,倚重尚書台,但尚書台的領袖最後竟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明代的朱元璋幹脆廢了宰相,啟用內閣,但內閣體製也培養出“九千歲”的權力怪胎。
人主欲借“偏房”盡收權柄,殊不知,高度集中的權力更容易被親近的隱權力集團假借、竊取,隻要人主軟弱、荒怠,立即太阿倒持,授人以柄。我們姑且稱之為“偏房的陷阱”。這也是為什麼曆代一再發生近臣亂政的根本原因。郭嵩燾認為“漢、唐以來,雖號為君主,然權力實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其實,獨裁者哪能容忍權力被分寄?隻是他們缺乏曆史的眼界,看不到獨裁的陷阱,最後與“偏房”共天下,乃至被“偏房”毀了天下,也是咎由自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