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進入二十一世紀,在宋淇、鄺文美夫婦相繼辭世後,《小團圓》和張愛玲的諸多遺物被托付給他們的兒子宋以朗。直到有一天,他對這個屬於上個世紀的傳奇人物生出興趣,捧讀她的作品,翻讀她的遺稿,檢點她的遺物,內心有了遲來的震撼。他從這些遺物溯流而上,進入了張愛玲的炫美世界。
在遺物中有三個長方形厚牛皮紙信封,裏麵分別裝有張愛玲的親筆信和一隻錢包。想來是她生前沒來得及寄出的。第一封信致“KD”,即已經去世的張愛玲姑父李開弟先生;第三封信致“曉雲小姐”,這是一位對張愛玲作品極度癡迷的讀者,在李開弟先生擔任張愛玲著作在內地的版權代理人時,她曾協助處理了不少事務;第二封信致“斌”,其人不詳。
張愛玲給劉曉雲的信,寫在對折印花賀卡,依然是豎式書寫格式:
曉雲小姐:
為了我出書的事讓您幫了我姑父許多忙,真感謝。近年來苦於精力不濟,贈書給友人都是托出版社代寄,沒寫上下款,連這點謝忱都沒表達,更覺耿耿於心。這小錢包希望能用。祝
前途似錦!
張愛玲
信簡潔明了。錢包是奶黃色的鱔皮質感,留存著張愛玲的審美意向,這份禮物在時隔十四年後,才送到了劉曉雲的手中。
仿佛張愛玲的“傳奇”注定還要在世間續寫。2007年,電影《色·戒》在台灣上映,引發又一輪關於張愛玲的熱潮,有人攻擊她是“美化漢奸”,宋以朗找出經宋淇多次指點過的、張愛玲的自辯文《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刊發出來。若是張愛玲在世,大概也會以文字或隱或顯地進行辯白。宋以朗還在香港大學舉辦了“張愛玲的香港傳奇(1939-1941)”展覽,首次展出張愛玲眾多遺物,之中就有《色·戒》的中文手稿。從張愛玲的遺物中,他還發現了許多或不曾麵世、或不為人知的存稿,散文《重返邊城》的中文版手稿,英文小說《易經》和《墜塔》……
還有更大的驚動就要到來!
2009年,《小團圓》相繼在港台出版,隨後登陸內地。原來自張愛玲辭世後,在世人的猜測中顯得撲朔迷離的《小團圓》手稿,一直在台灣皇冠出版社社長平鑫濤的保險櫃裏放著。
這一波震蕩自是空前絕後。其實,張愛玲若執意要將《小團圓》銷毀,就不會曆時二十年不停地進行修改,也不會讓它躺臥在遺物中被人看到。該銷毀的,早已銷毀了。而今得以麵世,其實是了卻張愛玲一個隱在的心願。
關於《小團圓》,張愛玲有提綱挈領的一段文字:“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盡管標注為小說,《小團圓》卻極大地滿足了世人對她傳奇一生的“張看”。如果九莉果真是張愛玲在文字間的化身,那她對於自己也是毫不留情--在這本書中她有解釋、有揭露、有怨結、有清算、有欣悅、有歡色、有自貶、有悔愧,仿佛對自己半生的細細解剖,披骨見肉,細細切切--卻又是理直氣壯,幹脆利落,不滯不晦。
讓人不禁想起胡蘭成說過:
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裏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麵,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後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越過鋪天蓋地關於張愛玲的文字,再重讀這一段,讓人不禁感歎:還有誰比胡蘭成最懂得她?她,活得就是她自己。那段正被時光層層掩埋的傳奇之戀,依然從塵灰裏散發出灼目的光澤。留聲機的指針不斷回旋,那一句“這個人是真愛我的”,輕而悠長,不過一個女子心中的自語,卻讓無數讀到的人心中震顫。
世人爭相目睹《小團圓》,有的驚詫,有的體諒,有的貶責,有的推崇,有的謾罵,有的詆毀,有的喜愛。但,這並不是結束。如同“三十年前的月亮”,依然懸掛在遠天,時缺時盈,時近時遠,照徹著世間的恩怨情仇、因果愛恨,並將一直照耀下去。時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遙遙在望
一連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既是傳奇,哪有結束……
既是傳奇,哪有結束……
隻是,這塵世間所有、所有的喧囂,已與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