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的那個車廂裏有兩位先生,他們當時在熱烈地討論天主教的事。在我這樣無知的人看來,那兩個人聽著無疑是飽學之士。較年輕的那一個臉色略顯蒼白,留一綹卷卷的黑色胡子,好似是為了遵循某種古老的傳統。他在宣揚自己觀點時顯得特別得意,他說,這個觀點連朱斯蒂諾·馬爾迪雷(約生活於公元100~165年,希臘天主教作家,寫有反對迫害天主教教徒的著作)和斯圖裏亞諾(約生活於公元160~220年,著有許多為天主教辯護的著作)都認同。(他還說了另外幾個人的名字,恕我孤陋寡聞,實在不知道那是些什麼人)。他的觀點就是——基督耶穌十分醜陋。他用粗噶的聲音大聲爭辯,那聲音和他蒼白纖瘦的身體很是不搭調。
“是的,先生,就是那樣,就是那樣——醜陋無比,絕對沒錯!連奇裏羅·達萊桑德裏亞(希臘大主教)都說是這樣!我敢肯定,奇裏羅·達萊桑德裏亞甚至說基督是世界上最醜的人!”
跟這個年輕人辯論的是一個長相再平凡不過的老學究,他說話平心靜氣,隻是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譏諷笑容。老學究身子坐得筆直,脖子伸得長長的。他認為那些老生常談不值得相信。
“那個時候,”他說,“教會隻重視基督的訓誡和精神力量,甚至可以說,人們根本就沒有關注過基督的長相。”
不知怎的,話題突然轉到了聖·維羅妮卡(猶太傳說中的一個女人,曾以紗巾擦掉耶穌血跡,保護了基督的形象)和帕內壓德城的兩個塑像。人們認為,那兩個塑像就是以耶穌和維羅妮卡為原型。
“沒有那回事。”年輕人叫道,“這點我很清楚——那兩個雕像講的是阿德裏亞諾國王(76~138年,117~138年為羅馬皇帝,羅馬許多古跡出自他手,是著名軍事家、建築學家、詩人)和拜倒在他腳下的城市。”
老人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年輕人也是寸步不讓。這時,年輕人將頭轉向我這邊,固執地嚷:
“是阿德裏亞諾!”
“在希伯來語中叫拜羅尼克,後來翻譯成維羅妮卡……”
“阿德裏亞諾!”(他仍對著我)
“維羅妮卡,維拉·伊卡恩——很明顯是拚錯了……”
“阿德裏亞諾!”(他再次對著我大叫)
“……因為在《彼拉多紀事》(彼拉多,猶太總督,耶穌被出賣後交給他。他以水洗手後說,流人血之罪,不在我身上,你們自己承擔吧!接著便將耶穌交給兵丁釘上十字架)中,拜羅尼克是……”
“阿德裏亞諾!”
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叫著阿德裏亞諾,並且始終都看著我,似乎是期待我能站到他這一邊。
火車在一個車站停下,兩個人都下了車,但路上還是在爭論。我走到窗前,探出頭看著他們。他們還沒走幾步,老人突然發火了,他快速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是誰說的?是誰說的?”年輕人在他身後挑釁似地大嚷。老人轉過頭,嚷道:
“卡米羅·德·梅伊斯!”
我突然覺得這個名字是說給我聽的。我不自覺地也重複起“阿德裏亞諾”這個名字來,或許是那個年輕人在我耳邊重複得太多。我把中間的“德”去掉,隻留下“梅伊斯”。
“阿德裏亞諾·梅伊斯!沒錯,就是這個名字。聽起來非常地與眾不同——阿德裏亞諾·梅伊斯!”
並且,我覺得這個名字跟我光滑的臉,有色眼鏡以及即將穿上的筆挺大衣和寬沿帽子十分相配。
“阿德裏亞諾·梅伊斯!很好!那兩個唧唧歪歪的基督教徒給了我一個名字。”
我將所有過往的回憶埋藏在心底,一心一意想著開始新的生活,我的生命似乎煥發出一種新生兒的光輝。好似我是新誕生的孩子,不受約束指引,純潔,透明,我的感官和意識逐漸蘇醒,警覺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以利用所有能有助於我新人格成長的東西。同時,我的靈魂因這新的自由而高飛,整個世界都變得不同。天空突然變得明朗,昨日的陰霾氣息一掃而空,所有人看上去都是那麼地親切和藹!從此以後,我能跟他們建立不受約束的自由感情聯係——因為我的快樂無須依靠他們來滿足!靈魂變得輕巧,這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我的心變得溫柔,寧靜,無限陶醉!不期而得的財富將之前捆綁束縛我的東西一掃而空,並將我從瑣碎平常的生活中拉出來,讓我成為一個可隨意觀察其他還為生活苦苦掙紮的人的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