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的用法較為含糊,可以是心迷神往,也可以是意緒淒迷,指不同的思念之情。但它還可以解釋為迷蒙或迷失之意,表達一種失落感。而前句的“暗”可以解釋為黯淡,與“洛陽城裏春光好”形成對照,表達了一個由回憶到自省的過程。“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寫的是當前的景色:西蜀春光亦好,如洛陽,亦如江南。既然一切依然,什麼也沒有改變,回憶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兩句使我們看到詞人下意識裏有模糊不同地域、不同境遇的企圖,而隻留下一層來自時光的悲哀,即所謂“凝恨對殘暉”。也就是說,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被消釋在時間中了,值得悲傷的也大約隻有向晚的生命本身了。但詞人並不能真正拋開那些自身的經曆,所以回憶不會停止,隻是所憶之“君”到底是指誰呢?洛陽、江南,還是紅樓美人?恐怕詞人自己也說不清楚。思念之情終將落空,無人知曉,隻有這一抹虛幻的“殘暉”是切實,它使得過去、當下、未來的界限就此消失,使得生命越來越模糊。
我們現在回到本文開頭的問題,在江南、洛陽和西蜀之間,到底哪一個才是詞人所認可的家鄉?從“遊人”的立場而言,所思念者即為家鄉。第一、三首詞都是對江南的懷念,其中第一首有“勸我早歸家”,第三首有“如今卻憶江南樂”的句子,顯然,江南就是一個故鄉;而第二首雲“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則江南亦非故鄉;第五首雲“洛陽才子他鄉老”,則表現所在的西蜀亦非故鄉。那麼,洛陽是故鄉嗎?詞人生於杜陵,小時亦在長安生活過,曾自雲“家寄杜陵歸不得”(《中渡晚眺》)、“杜陵歸客正徘徊”(《漳江作》)等等。若詞人認為杜陵地小,則完全可以用較為接近的長安來代替,而以洛陽為故鄉並非理所當然。那麼,在這一組詞中,詞人雖對自己的“遊人”身份有著清醒的自覺,但所思念者皆非故鄉。
此外,對於歸還是留,這一組詞其實也沒有說清楚。第二首詞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其中還有老歸之念;而第三首詞則雲“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似乎與故鄉有決絕之意;但第五首“洛陽城裏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則在認可他鄉的同時,又流露出不甘心的意味。但不難看出,在這組詞中,除了對從未出現的杜陵無從評論外,詞人寄情最深的當是江南,而耿耿於懷的則是洛陽。詞人從兵火動亂難以存身的洛陽,來到溫柔秀麗的江南,也就找到了寄托生命之所,多情的江南也就成為亂世才子的精神家園。這個家園,需要以遊子的身份才能體會得真切,遊子的意識越是清晰,對江南的家園感受就越是真實。
此外,對於老年的韋莊來說,年輕的情感經曆又是另一個意義上的故鄉,這我們從第三首詞中看得十分明白,所以,身在西蜀而懷念江南。但西蜀韋莊同樣也懷念洛陽。那麼,洛陽是什麼意義上的家園呢?“洛陽才子”除了以賈誼自喻外,還有另一方麵的含義:韋莊曾在洛陽創作《秦婦吟》,並因此而獲得“秦婦吟秀才”的稱譽。賈誼因事功不成而遭謫,曾在長沙作賦自悲;《秦婦吟》則是一首具有諷諫意味的樂府詩,也是文人事功的一部分。因此,“洛陽才子他鄉老”就有著一種事功未竟的悲歎。但是,韋莊作此詞時已在政治上大有成就,為什麼又會有事功未竟的悲歎呢?從正統的觀點來看,韋莊的政治前途應該在唐王室,雖然為臣西蜀並非叛唐,但於忠節二字總是不那麼坦然。所以,韋莊並不能心甘情願地將西蜀認做是政治的歸宿,所謂“洛陽才子他鄉老”就潛藏著愧疚之情。身在西蜀,韋莊不能直述長安來表達自己的政治抱負,而用洛陽來暗喻自己的政治故鄉。
兩個故鄉,兩種執著,它們之間又互為因果,緊緊糾纏。政治故鄉的失落,使得韋莊尋找並迷戀上精神家園;而為了這份難得的溫情,又不得不體會著遊子的身份。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生?時光流逝,故鄉越來越邈遠,而詞人隻能作為一個遊子老死他鄉,這又是一個什麼樣的感受呢?這組詞不僅僅關乎離別和傷逝之情,它是韋莊對自己遊子生涯的回溯和反省,在優美而流暢的情景描寫中,寄寓了複雜而深沉的人生漂泊之感,抒發了無家可歸者的無限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