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一段溫情的放棄是令人難以接受的。當詩人在自己的腦海裏像慢鏡回放一樣,重新體味著昨天晚上的一切,體味著那已然消逝的星光和微風,體味著永遠佇立在那裏的畫樓和桂堂時,一切是如此的親切,每一個細節都不會被遺漏,因為每一個細節都有過深深的感動,有無限的惋惜和依戀。這是真正的追憶,它不包含任何希望,這裏有生命深處的大絕望。春酒已經飲盡,也許永遠不會再有;蠟燈已經熄滅,也許永遠不會再次點亮,但那種溫潤和暖意,將永遠留在詩人的心中。追憶,使一切嘈雜都隱去,隻剩下星光閃爍、微風輕拂,隻剩下溫暖的酒和搖曳的燈。就像無聲電影一樣,追憶虛化了昨晚的一切,隻有溫情,沒有情節,因此無法謀劃,隻能回味。
我們隻能說,李商隱所希望得到的隻是一種虛幻的感受,他自覺地放棄了現實的可能性。但昨夜畢竟美好,令人深情留戀,那麼,李商隱如何會心甘情願做出放棄的選擇呢?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現實仕途的絕望,人生信念的毀滅,可以通過感性世界來拯救。但在情感世界中,人就一定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嗎?李商隱在自己的漂泊生涯中,有過數次愛情體驗,戀愛的對象大多不可確考,有指為女冠、宮女、官妓,甚至主官的妻妾。無論如何,每一次愛情體驗,對於李商隱來說,都是一次生命激情的燃燒。“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每一個難熬的朝朝夕夕,既意味著對時光的珍惜,也意味著對時光的恐懼。所有的愛情都不會有結果,隻留下深深的傷害和痛苦,留下一個個憂傷的追憶。那些毫無希望的愛情,還值得再次去追求嗎?但追求中那些溫馨的生命體驗,又怎能輕易舍棄呢?一次次身心俱疲的失敗,使得李商隱選擇了追憶。追憶是一種退縮,是一種絕望的追求,也是最後的守護。“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枉然”,因為結局的“枉然”,所以隻能追憶;因為不讓任何情節發生,所以隻留下追憶,但在追憶中,溫情卻得到最小心翼翼的守護。對於李商隱來說,追憶已經成為一種最真實的生存狀態。因為現實朝夕變幻,即使豔若嬌荷,即使激情如火,也終將枯萎消逝,豔麗和激情是一種虛假,而虛假背後的悲哀才真實,所以,李商隱隻能把人生虛擬為一個情境,在這個情境中為自己保留下最值得珍惜的東西。“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語時”,是將當下刻意演繹為未來的追憶;而“留得殘荷聽雨聲”則是一種對既往的追憶。對此在生命的真切感受,使得詩人深情地迷戀那沒落於深秋殘荷上淅淅瀝瀝的雨聲。
林黛玉之所以能夠認同殘荷聽雨,也是因為她對生命,對愛情的執著和恐懼。命定的敏感,使得林黛玉過早地窺破了人生的渺茫,過早地領略到無常的風刀霜劍,但林黛玉就是為還淚而生的,她不能放棄生命深處的溫情,因此,也隻能像李商隱那樣,在一個過早來臨的深秋,死死守護著那些瑟瑟的殘荷。於是我們知道,所謂不喜歡李商隱詩的宣言,不過為了掩飾自己內心中恐怕被人窺破的恐懼;對“殘荷聽雨”的認同,又將她的恐懼和孱弱無情地泄露出來。這大約就是殘荷聽雨的況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