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少雋,性疏野放蕩,雖為檢刻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鎮揚州,辟節度掌書記。牧供職之外,唯以宴遊為事。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列空中,九裏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沒馳逐其間,無虛夕。
揚州的繁華不讓京城,更重要的是,來到這裏的文人都會懷著流落他鄉的感受,冶遊的意味因此也就變得複雜起來,甚至迥然不同於京城。從“落拓江南載酒行”一句出發,我們能感到“楚腰腸斷掌中輕”中除了自得和留戀外,還有放縱和自嘲之意。那麼,身在池州的詩人在回味自己的揚州生活時,他所感受到的是豔羨呢?還是悲傷?或者說,揚州對杜牧來說,究竟是意味著冶遊,還是漂泊?
另一個問題是,杜牧自承在揚州負有“薄倖”之名。而“薄倖”一詞本來模糊,其本義指薄情,又可借以稱呼所愛。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卷六雲:“薄倖,猶雲薄情也……然普通使用之義,則為所歡之暱稱,猶之冤家,恨之深正見其愛之深也。杜牧《遣懷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知已為妓女對於遊婿之名稱矣。”說“薄倖”有兩個截然相反的義項沒錯,但用後一義項來解釋杜牧詩中的“薄倖”,則明顯有誤。細讀這兩句,“薄倖”顯然是作為一種不良聲名而被加於杜牧的。《唐才子傳》說杜牧“美姿容,好歌舞,風情頗張,不能自遏”,此不難使妓女動情。趙嘏曾擬妓女口吻作詩予杜牧雲:“郎作東台禦史時,妾身西望斂雙眉。一從詔下人皆羨,豈料思哀不自知。高闕如天縈曉夢,華筵似水隔秋期。坐來情態猶無限,更向樓前舞柘枝。”(《代人贈杜牧侍禦》)從這一首詩中,我們大概也能推測出,杜牧曾使不少多情的妓女失望。他畢竟隻是個狎客,不會給任何妓女留下承諾,受到薄情的指責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楚腰腸斷掌中輕”一句,寫歌妓舞姿輕盈,體態妖嬈,大有憐惜之意。所謂“腸斷”,當然是杜牧自己的感受,而且,在十年後的回憶中,這一場景還是如此的真切,也足以見出杜牧的用情。從“贏得青樓薄倖名”這句詩中,我們又不難從其自嘲的口吻中感受到一份自責之意。那麼,杜牧自雲“薄倖”,是無情呢,還是有情?
“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意思也許是說揚州的歲月隻如一夢,也許是說揚州一直在自己的夢裏,總之,揚州被表達成一種虛幻的景象。但對於杜牧來說,恐怕再也沒有比揚州更為深刻而難忘的體驗了吧。記錄了杜牧揚州冶遊事的不但有他自己的詩集,還有他的長官。《芝田錄》雲:
牛奇章(僧儒)帥維揚,牧之(杜牧)在幕中,多微服逸遊,公聞之,以街子數輩潛隨牧之,以防不虞。後牧之以拾遺召,臨別,公以縱逸為戒。牧之始猶諱之,公命取一篋,皆是街子輩報帖,雲杜書記平善。乃大感服。(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五引)
那些被鑿鑿實實載錄在報帖上的東西,在哪個層次上是真實的,又在哪個層次上是虛假的呢?旋轉著的楚腰,糾纏著的癡情,在蒙矓的酒意中,都成為一層虛幻,遮掩了江南的落拓;而池州的牽掛,又不過是透過那層幽夢一般的幻影,更真切地體味著江南的落拓。所以,當杜牧說著夢的時候,我們分不清他所感受的是現實還是過去。也許,“十年一夢”是一直從揚州做到黃州、池州,甚至還包括中間那些在長安和洛陽的日子。這是個不短的時間,與人們常說的“此生一大夢”相去不遠矣,那麼,杜牧此刻仍在夢中,並且要將這個夢一直做下去了。可是,一個已經說破夢境的人,到底是醒著呢?還是在做夢呢?
那些我們無法解答的問題,恐怕杜牧也一樣無法解答。還有那些基於這些問題的種種疑惑,比如在縱情中沉淪又是什麼呢?是自我個性的迷戀?失意人生的逃避?還隻是溫情世界的流連?大約也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或者人言人殊。但不可否認的是,《遣懷》是一首令人著迷的詩,就如同依然沉默在煙雨裏的揚州,滄桑卻綽約,充滿了魅力。自古以來,揚州就是落拓旅途上一個被不斷傳說著的驛站,使沒有到過的人充滿了夢想,又使離開了的人混淆了現實和夢想,並從此隻能行走在夢和醒的邊緣,腳步踉蹌。因此,揚州又是文人無法逃避的一個宿命。十年一夢中,揚州即江南,江南即人生;人生的過去就是現在,而現在卻隻能在過去中尋得;人總是在虛無中縱情,而人生有情而又盡在虛無中,這,誰又能說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