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自賞是一種內在激情的燃燒,孤獨的承受中有一種特別堅韌的人格力量。“皎若飛鏡臨丹闋,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把酒問月》)就在那無人知曉的雲間海上,孤獨的花為自己綻放出晶瑩的光芒。李白正是憑著堅強的人格,鄙視現實,升華精神,超脫自我。孤芳自賞又是一種冷漠,因為不再期望任何人的理解,更不願意將自己和世俗的世界混同為一,所以在冷漠中保持一個距離,在無限的空虛中漂泊遊蕩。杜甫《贈李白》很恰當地描述了李白這種精神麵貌:“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自己的精神世界不容他人窺視,就不得不冷漠,在冷漠中展現了一種韌性,讓孤獨成為一根支柱,守衛著自己的世界。李白的冷漠和拒斥,使我們凡俗之人感到了難堪,這就是“世人皆欲殺”(杜甫《不見》)的理由。“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的另一層意思是說:月,不是遊伴;對月的認同,不是為了解脫自己的孤寂。沒有相互的安慰,隻有加倍的同一,月之孤獨、明麗,倍增我的孤獨、明麗。“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洲。”(李白《峨眉山月歌》)當李白一往深情地追蹤著那輪明月的時候,他迷戀的正是月的高潔、孤獨、冷漠,或許還有一種深沉的憂鬱。他是月,隻能在雲間海上出沒,他不得不孤獨。蘇軾因為現實的孤獨而不能認同現實,要乘風歸去,踏上月宮。但“起舞弄清影”需要有超人的毅力和人格力量,我們知道那是可能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而且,我們又如何能以一種孤獨來消除另一種孤獨呢?所以遙遠的月不過是蘇軾悲涼的後院,而不是永恒的家園。對於蘇軾來說,應該有現世的解脫之道。當蘇軾用月亮的陰晴圓缺比擬人間的悲歡離合時,他首先說明人之存在的不完滿是一種無可改變的事實,更為要緊的是,蘇軾還希望確證這種不完滿具有天然合理性。而後一點,對蘇軾的生存態度至關重要。悲歡離合既然是生命中注定要承擔的一種本質,那麼,忍受也就成為一種美德,而悲歡離合中的思念簡直就是幸福,為什麼要逃避呢?當蘇軾悟出這個道理時,他就有了現實生存的理由。“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所表現的就是一種糾纏和留戀,是一種道德體驗。蘇軾的月亮離現實人生是如此的貼近,甚至可以說,它隻不過是人生世界的一個投影,你可以從中看到孤獨,也可以看到希望。所以蘇軾說:“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隻要你有承擔的勇氣,就能從孤寂的現實中獲得道義的安慰,獲得人生的安寧和幸福。
李白的對月和蘇軾的對月,皆由自孤獨。“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花間”這一非世俗的場所,就表明了李白對不在世的自覺,表明了李白對人世自覺的離棄。所以李白的孤獨是對彼岸生命的自覺承擔,它不可能在人間找到解決之道。蘇軾自然也能理解這種絕世才子的孤獨,他的把酒問天也包含著對人類生命的超然反省。但蘇軾更關注的是人生境遇中的“悲歡離合”,關注的此在生命的“不應有恨”,所以他的把酒問月是不離現實的在世之問,他的孤獨需要在人間尋找現世的解決之道:那就是在確認孤獨的合理性過程中實現“自欺”,並在“自欺”中展現道義的力量。都是孤獨,都是對月,卻又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態。葉嘉瑩女士將這兩位分別稱為“仙而人者”和“人而仙者”,她說李白的仙表現了“絕世天才入世的悲哀”,而蘇軾則是“憑藉著幾分飄忽的‘仙’氣而得到解脫”(《說杜甫贈李白詩一首》)。也許有人覺得蘇軾更親近,也許有人覺得李白更自由,但不論是李白還是蘇軾,不論是抗拒還是執著,不論是唐詩還是宋詞,那些飄逸遊蕩的月的精魂,不但體現了對此在生命的愛惜和一往深情,也賦予人類生命本身更為深厚悠遠的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