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山水之間的沉湎和延宕(2 / 3)

但在這兩句詩裏,我們發現詩人的姿態是極其被動的,他隻是孤獨地體味,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能做。因為他知道,天空低低地壓在樹梢上,但天也隻是一種空空的存在;月亮就溫柔地躺在船舷邊,但隻有你伸出手去,它就會在瞬間破碎。詩人的被動姿態裏,正隱隱透露了這樣一個結局:孤獨者,你能把握什麼呢?你隻能體會到那種真實的虛幻。但此刻,這虛幻是如此美麗,叫人充滿了向往和感動:“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人類何曾如此貼近過這份虛幻?

一切實在都是虛幻的,而隻有虛幻才是真實的。一個在山水之間獨自漂泊的人,他在尋找著自己,也就是在尋找著虛幻。當所有的追求都成為泡影時,虛幻本身能支持我們的人生嗎?沒有人知道,但在詩人親近虛幻的一刹那間,一切都很美麗:清澈的水光中有朗朗的月,而虛無縹緲的水中之月,卻能使我們感到親切,感到激動。

在水中看月,是一個孤獨者對一個獨立的空間的體認,那清幽而明澈的、在水波反射中微微抖動的光,給出一個獨有而又無垠的空間,它給孤獨者一種逍遙和自由的感受。那既是孤獨的理由,也是孤獨的至境,因為那確實是孤獨者所能尋覓到的自由。那麼,在水的盡頭來看雲呢?那是一個關於人和時間的故事,是對生命和超越的另一重領悟。我們來看這樣一首詩:

終南別業

王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同樣是山水田園詩人的王維,憑著對禪宗的精湛領悟,使得他的起點和孟浩然頗不相同。這首詩裏,看上去比較輕鬆,似乎沒有了前一首詩裏的緊張感。水和雲,不再處於孜孜不倦的追尋的旅途中,而是在屋前屋後的山路上;相遇,不論是和雲,還是和人的相遇,也隻是由於一時之“興”,是一種偶然。就王維這首詩來說,所有的意義,或者說意趣的獲得,都不是尋覓的結果,隻是一種因緣乘便,是某種神秘意味本身的飄然現身。當然,它的前提必須是詩人心胸明淨,清淡如水。因此,詩歌開篇就說“中歲頗好道”,得道之人自然心如止水,自然會有照影之雲。所以,一切都那麼自然,如微風拂過山林一樣自然。

從“中歲”的體悟,到晚年的歸山,此心終至寂靜。而一時之“興”又因何而起呢?當然還是由某種領悟而獲得的此在的愉悅之情。

若把“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看做是這種此在愉悅的象征,那就是如水自然就下而行,悠遊自在;無水則雲亦可,雲之飄蕩東西,更無一點執著。這種上上下下的無所不在的從容漂流,正昭示了一種無可無不可的自由之境。比起魏晉之交的阮籍的“窮途慟哭”來說,“坐看雲起時”,確實是一種柳暗花明的嶄新境界。那就是澹泊寂寥中的寧靜和諧,悠遠蕭瑟中的淡淡喜悅。這就是所謂的禪趣,如古人所雲:“幽深清遠,自有林下一種風流。”(《竹莊詩話》卷21引)顯然,比起孟浩然的詩來說,王維的《終南別業》中有著此在領悟後的歡愉。

不過,這首詩真的沒有任何緊張嗎?仔細讀讀這首詩,我們還是能感覺到有某種焦慮的存在。試想,當阮籍麵臨歧路,慟哭而返時,我們看到王維正悠然地看著雲起雲落,但總有風起雲散的時候,那麼,王維還能一直坐下去嗎?那個讓王維感到愜意的“無窮期”的“談笑”,也讓我們擔心,它將如何結束呢?也就是說,當王維懷著一時之“興”,獨自踏上這條令人愉悅的山路上,他能把這種愉悅之情保持多久呢?王維似乎也意識到結局的困難。他有一首《送別》詩雲:“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複問,白雲無盡時。”“興”的有來無回,一去不返,注定了這是一個關於自在之思的冒險遊戲。對自然和人生的刹那間的心領神會,與其說是宗教解脫,倒不如說仍然是一種美學趣味。雖然王維是一個通達人生,能夠從佛法中自致圓滿的高士,但一時的山水禪悅之情,真能了卻人生的種種焦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