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式說老百姓可不管這一套。生態隻是那些吃飽了喝足了的人掛在嘴邊的話,老百姓在乎的隻是有糧食下鍋,有錢給孩子交學費,別的都離他們太遠。比如保護藏羚羊如今成了一個熱門話題,還拍了電影,對偷獵者處以重罰,從一般意義上說並不錯,可要把事情絕對化,就讓人困惑了。假若一個人處於饑餓狀態,正瀕臨死亡,便獵殺了一隻藏羚羊以求活命,對此將如何做出價值評判呢?法律判他有罪還是無罪?
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孫式說話扯遠了。
汽車將夢想發財、挖山不止的人們遠遠甩在後麵,太陽已升得很高,當頭照耀著青黃的田野與正在收割的人。我放下車窗玻璃,讓飽含著秋天氣息的風吹進來,並大口地呼吸。這時我不由想到一些文人墨客對土地,對勞作頗具詩意的讚美,我一直覺得是很矯情的,如果換一下角色,讓他們成年累月麵朝黃土背朝天,看不到生活的變化與希望,隻有勞累、貧窮和無望,那樣他們心裏那種充盈的詩意還會存在嗎?
孫式說:韋老師你向右前方看,山下像城堡樣的建築,就是鬆山監獄。
我說看到了,很壯觀啊。
孫式嘿嘿一笑,說:本人上世紀末還進去過一回呢,沒想到吧?不瞞你說,以前我也是滿腔熱血,憂國憂民,希望國家進步,人民享受到民主和自由……唉,說這些幹什麼呢?韋老師你是個很清亮的人,不做作,所以我才什麼都願和你談,起碼有一點不怕你告密。
我說:老孫過誇,告密倒是不會,可我不敢擔保哪一天不會將所見所聞寫進作品裏啊。
孫式哈哈一笑,說:這個我懂,小說是“賈雨村言”,我不會對號入座,才不怕呢。
我也笑,覺得孫式滿有些可愛。
孫式迅速轉臉看了我一眼,壞笑笑,說:韋老師別以為我不了解你的底細啊。
我問你了解我什麼底細?
孫式說:什麼都了解,比方那年我攤上事兒,也沒跑了你,不是把省作協副主席都給免了嗎?還有你的作品,怎麼說呢?我可以給你歸納幾個字。
我問:什麼字?
孫式說:不改初衷。
我多少明白他的意思,故意說:孫式你這是陷害我呀。
孫式不理這個茬,說:韋老師別自得,我這不是表揚你。
我說是嗎?
孫式從口袋掏出香煙和火機給我,說吸一支吧,我知道你吸耍煙。
我接過,點著吸起來。
孫式也給自己點上一支,吸了一口,說:我也是吸耍煙,有人說要不吸就徹底不吸,我覺得沒必要把自己管得這麼死,有句廣告詞叫“男人要對自己狠一點”,真是大放厥詞,外界虎視眈眈,自己再對自己狠,那還有活路麼?
我說:“狠一點”也可以理解為男人對自己要有約束力。
孫式說:這樣說也有些冠冕堂皇,難道外界來的約束力還不足夠強大,還需要自己再加以約束?
我說:自我約束總該有的,凡事都有個底線。
孫式問:韋老師你是指法律底線還是道德底線?
我說:兩者吧。
孫式說:我隻承認法律底線。
我覺得已無話可說。
孫式說:韋老師恕我冒昧問你一個也許不當問的問題,你嫖過妓麼?我一怔,沒想到他會問這個,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這種前科。
孫式說:對此,我同樣不想表揚你。
我問:你……
孫式打斷說:我幹過,而且不間斷地幹,韋老師一定會在心裏蔑視我,是不是?
我說:幹這種事違法,剛才你不是還承認法律的底線麼?
孫式說:我承認法律底線但並不認為法律的合理性,而是知道哪條法律底線可以逾越,哪條不可逾越。
我懂得孫式話的含意。他坐過監,聽人說坐過監的人出來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表現:一種是破罐子破摔,另一種是嚇破了膽視法律為畏途,我不曉得孫式屬於哪一種。
我委婉說:那段人生經曆一定使你終生難忘。
孫式連忙反駁:No,No,不是這樣的,我還不至於那麼脆弱,我隻是利用那段時間想了許多問題,後來倒是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