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淒慘的戲張武厲沒有堅持看完,他覺得這完全是大哥的報複。這樣的戲絲毫提不起士兵們的鬥誌,隻能讓他們倍加思念溫柔鄉裏的那些事兒。他在夜晚中的營地裏踽踽獨行,看著滿天的星光,清冷而高遠,一絲憂傷慢慢浮起。那天晚上,在遠離A城的令人絕望的路途中,在一個陌生的營地,四周迎風站立的玉米寬大的葉子使夜晚有一絲淡淡的孤獨。戲早已散場,臨時的戲台子孤零零地待在黑暗之中。難以進入的睡眠終於再次喚醒了他久違的夢遊,他從行軍床上爬起來,動作迅速地跑出了帳篷,寒風吹著他幾乎赤裸的身體,他在軍營中盲目地奔跑,其實已經失去了方向。沒有以前熟悉的門、帶頂篷的走廊、花園小徑、鮮花的味道、圓形的拱門、雞舍、雞屎的味道、樹幹,這些通通沒有。於是,一個異地而迷失的夢遊注定會失敗,就像他對張武備的追殺。他在猶豫,在徘徊,不知所終,最後,他進入了大哥的帳篷,大哥正摟著戲班子的一個女演員睡覺,大哥的美夢做得很香甜。夢遊人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因為他的手裏多了一把手槍。這和張家大院的夢遊有了本質的區別,槍的出現給那樣的夜晚增添了更多險象。他進入帳篷的響動率先驚動的是大哥懷中的女演員。女演員從大哥的懷中掙脫出來,坐了起來,驚恐地看著闖入者。闖入者的麵目被夜色掩蓋著,身後散亂的光亮隻映出闖入者的輪廓,亂糟糟的頭發,僵硬的肌肉,以及緩緩舉起的槍。女演員尖叫了一聲,槍聲便響了。來自張武通帳篷的槍聲驚擾了那個流動的營地,戰士們還以為遭到了龍之隊的襲擊,慌亂地從睡夢中爬起,衣衫不整地從廢棄的土牆、樹下、隨意支起的篷子中跑出來,沒有人知道槍聲來自於何處。士兵們看到了同樣衣衫不整的副市長張武通,他站在自己的帳篷前,對驚慌失措的士兵們說:“一顆流彈。大家注意警戒。”驚魂未定的士兵們在發現並沒有什麼危險之後,很快就被勞累所擊倒,立即進入了下一輪的昏睡之中。他們忘記了他們的營長,並沒有在槍聲響過之後出現,疲憊和失意像是瘟疫一樣在軍營中傳播著。
槍響之後,張武厲便轟然倒下,像是毫無生命力的某個物體,一堵牆,一棵樹,被推倒了,被砍伐了。他的大哥張武通,拿過一床被子,蓋在了兄弟赤裸的身上,他的手碰到了兄弟張武厲的肩膀,涼涼的硬硬的,他歎了口氣,便鑽出了帳篷。平息了大家的慌亂之後,張武通才找來自己貼身的護衛,把昏睡如死去的兄弟背到了他自己的帳篷。那個已經咽了氣的年輕的梆子演員,後來被裝進了道具箱子裏,帶離了那個失敗氣氛濃重的營地,偷偷地埋在了返回A城的路上。
一直持續到秋天的“獵鷹”行動,怪異和恐懼充斥著夜晚的軍營。在大哥走後的日子裏,張武厲的夜晚與捆綁緊密相連。睡眠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行軍床的兩邊,有三根粗粗的樁子深深地紮入地下,躺下的時候,他用事先準備好的繩子,把自己的雙腿綁在樁子上,然後再用右手,把左臂綁好。最後,才是睡眠的時刻。睡眠因為有了三根粗壯木樁的幫忙而顯得十分擁擠和疲勞,從亂蓬蓬的夢中蘇醒也變得艱難起來。在他看來,無邊無際的平原,像是一個時刻等待著他躺下的床。他的精神狀態奇差,委靡不振,這也多少影響了他的作戰,影響了戰士們的情緒。那是一次多麼漫長而又失意的行動啊。
還不到說結束的時候。行動仍在繼續,不甘心的失敗影子一樣跟隨著這支疲憊之師。已經開始有士兵悄悄地溜號。士兵們,像是枯敗的葉子,等待著進入秋天。兩個局外人,也在那濃重的失敗氛圍之中感受到了某種壓抑,她就是丁昭珂和美國女記者碧昂斯。她們是征得張武厲的同意後才跟隨著他們的部隊,碧昂斯想著能夠近距離地觀察另一位勇士。在她眼裏,她書中的另一個主角,在慢慢到來的失敗之中,漸漸地失去了春天開始時的豪情。那個時候,距她離開張武備還不到一個月。張武厲本指望,讓兩位女記者親身體會一下自己的勝利,可是,勝利卻遲遲無法到來,這讓他更加煩躁,也更加緊張不安。兩位女記者來到時,正值失敗所帶來的絕望與沮喪開始蔓延的時候。碧昂斯在她的書裏透露了她的困惑,她寫道:
這是一場毫無道理的遊戲。張武厲好像不知道在為誰而戰,為什麼而戰。他的士兵也這樣認為。我每天都看到,吃飯的人在逐漸地減少。士兵們的情緒出現了問題。而他仍在固執地想要抓到一個根本無法抓到的人,龍隊長,像是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人。無邊無際的大平原,對於張武厲來說,就是一個永遠也無法找到答案的大大的謎團。
即使四處彌漫著失敗的氣味,張武厲仍然對他的目標癡心不改。碧昂斯是一個中立的人,她從來不對張武厲或者張武備的行為發表任何的觀點。她曾經問過張武厲幾個問題,問題分別是:
“如果你抓到了張武備,你的兄弟,你會殺了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