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2 / 3)

小玲是前幾天老爺從戲園子裏領回來的一個白白靜靜的姑娘,她的嗓音尖細而高亢,幾乎能把戲園子的頂棚給頂開。姑娘尖細的聲音在張家大院隻回蕩了五天,她是昨天失蹤的。有人說,姑娘偷偷跑回了戲園子。姥爺曾經打發人去尋找,還帶著一兜子的銀票,但是戲園子的那撥藝人早就人去台空了。以後的許多天裏,我的姥爺都會站在玲瓏塔的最高一層,在星光之中沉思默想,去思念小玲尖細的唱腔。

“我在花園的小路上碰到過小玲,她在那兒抹眼淚呢,我看到了她的手上濕乎乎的,都是淚水。那隻手就是她的。一點也沒錯。”張武厲開始顫抖,身體向一邊傾斜,就要倒下去時,張如煙把自己的身體貼上去,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像是一隻壁虎,她說:“你不要怕,有我在呢。我的寶寶。”張武厲慢慢地平靜下來,他像是突然發現了懷裏的少女張如煙,一把把她推開,“你不能胡思亂想。要出事的。”張如煙尖聲說:“要出什麼事呢?要出什麼事呢?”張武厲沒有回答她,他冷酷地看著窗外。窗外,玲瓏塔已經超出了張家最高的一棵白楊樹。它還在拔節生長,長得比樹還快。

在張如煙的堅持下,張武厲跟隨著她向塔上攀登,看著眼前這個身材嬌小的少女,張武厲不知為什麼願意聽從她的召喚,其實他的內心深處,是極不願意來印證她的說法的。這也是頭一次,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可以違背自己的心願,僅僅是因為這個小妹妹嗎?仍在施工的塔上,張如煙所說的嬌嫩的手並沒有看見,她敲著第三層的塔壁,對二哥說:“就是在這裏,它就在這裏,一到晚上就伸出來嚇唬人。”看到張武厲露出不屑的神情,她信誓旦旦地指著那麵堅硬的牆說:“你趴到牆上去聽一聽,那隻手還在裏麵抓撓呢。”張武厲真的趴在牆上仔細地聽了聽,他搖搖頭,“什麼也沒有。”他們在塔壁裏尋找一隻斷手或者一隻眼睛的過程,對於少女來張如煙來說是那麼的有趣而執著,她堅持著她看到的,她感覺到的,她以為別人會和她一樣,能夠看到應該看到的東西,但是沒有,就連可憐的二哥,也讓她極為的失望。但是這並不能打擊她要還原一個真實的生活的信心。

夜晚,塔的生長暫告一個段落。它把巨大的陰影投在院子裏,彎彎曲曲,像是一個躺倒了的巨人。而所有的人,並沒有因為它的重壓而改變什麼,生活仍在繼續。在張武厲入睡之前,張如煙必須把他帶到塔上,她深信不疑的斷手會在那時伸出來。在夜色中,登塔時腳步很輕,像是走在雲中。在任何的地方,他們都沒有和那隻斷手邂逅。他們的攀登因為看到了塔頂遙望夜空的父親而有所收斂,他們隻是從下看了看父親偉岸的身軀,然後悄悄地返回,在張如煙堅持所說的那隻斷手出現的地方,張武厲的腰間突然多了些什麼,他伸出去,緊緊地抓住了它,那真的是一隻手,張武厲開始顫抖起來,他這樣一個殺人如麻的人也不禁產生了無比的恐懼,那恐懼一浪高過一浪,他的身體因為顫抖而不得不靠在了牆壁上,那硬硬的牆像是海洋。然後是另一隻手,那一隻手也伸了過來,穿越了黑暗,送到了他的另一隻手裏,他用力地攥住那兩隻手,他已經分辨不清,到底是他的手,還是牆壁裏伸來的兩隻手是僵硬而冰冷的了。他的身體漸漸在海洋之中委頓下去,他聽到手在尖細地說:“寶寶,有我呢。別怕,別怕。”那聲音,像是海洋中漂過來的一條船,顫抖才慢慢地緩慢下來,身體也有了知覺。他小聲說:“有兩隻手,牆裏伸來兩隻手。”黑暗中,他們兩人的手仍然緊緊地握在一起。抬頭向上看去,他們的父親,我的姥爺,像是一尊雕塑,仍然立在塔上,一動也不動。

母親與小妹妹在自己的院子裏,像是兩個陌生人。張如煙從來都不拿我的母親當回事,也從來不正眼去看她一眼,仿佛我母親根本就不是這個家庭裏的成員,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母親偶爾會想到東城幹河溝感人的場麵,她會情不自禁地叫一聲“小雪”,可是被叫的對象,絲毫沒有反應,她會徑直從母親的身邊走過,把母親的叫聲留在尷尬的空氣之中。

那個時候,張如煙通常會走在去姥姥後窗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