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3)

9.東清灣夜色

東清灣像是一隻羞怯的鳥兒隱匿在濃密的夜色之中。張彩芸返鄉的路途曲折而矛盾重重,逃離時的情景早就煙消雲散,那個夜晚掩護之下的張彩芸,心中湧起的是一股英雄之豪氣,她早就忘掉了東清灣是一個失語的村莊。她甚至想不起,當初自己為何會不能說話,為什麼心會隨嘴巴一起封閉。提前回到東清灣的張彩芸有著重要的使命,在以後的日子裏,她將在這裏待下去,成為喚醒東清灣的力量。她是奉上級指示回到家鄉東清灣開展武裝組織工作的,她要盡快地把群眾發動起來,老楊囑咐她一定要細致、謹慎,但也要有足夠的膽量與勇氣。老楊說,東清灣監獄是必須要解決的一個大問題。關於東清灣的現狀,老楊已經從張彩芸那裏有了初步的掌握,他握著張彩芸的手,像是把他內心無窮的力量傳達給了她。在東清灣的日子裏,每當張彩芸感到了疲憊與失望之時,她就能感受到從老楊那裏傳給她的力量,在一陣微微的戰栗之後,任何消極的念頭都會土崩瓦解。

東清灣在張彩芸眼裏完全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好像不是她出生的地方了。走到哪裏,那種令人恐懼的寂靜都使黑暗更濃更烈,像是陳年的酒。她甚至都有點不認識自己的姐姐張彩妮了。顯然並不僅僅是夜色的原因,張彩妮的蒼老仿佛是一眨眼間的。她腦海裏的姐姐張彩妮仍然年輕而漂亮,而如今,她像是一個大娘,端著一碗麵條來到她的麵前。張彩芸突然覺得就像是自己死去的母親,她差點就喊出“娘”。張彩芸說:“姐姐,你怎麼老成這樣?”她的眼立刻便濕潤了。張彩妮示意她小聲點,她說:“這是夜晚,掉地下一根針,全村人都能聽到。”隨後,張彩妮端詳著剪著短頭,精幹的妹妹,驚訝萬分。同樣,眼前的張彩芸也是一個全新的形象,她與東清灣那麼格格不入,張彩妮感覺到,自己那麼熟悉的妹妹走了很遠很久。“你去了哪裏?”這是張彩妮一直存在心中的一個疑問。那個不眠的夜晚對於互相試探的姐妹來說顯得過於的短暫,她們坐在炕頭,呼吸著東清灣依舊的空氣,耳邊回響著依舊令人驚悸的每一滴聲音,她們彼此的心卻南轅北轍了。張彩芸告訴姐姐:“我去了一個人人都想去的地方。那個地方教會了我不害怕,不躲避,翻身做主。”她給姐姐描繪著那樣一個美好的地方,沒有侵略,沒有壓迫,她說:“我們想大聲說話就大聲說話,想大口呼吸就大口呼吸,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我們是自由的。”張彩妮對妹妹的描述沒有直接的概念,妹妹說話的聲音、腔調,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妹妹顯得自信而果敢。張彩妮歎口氣說:“你變了。你變得都不是東清灣的人了。”那個晚上,張彩芸把自己的姐姐當成第一個教育的對象,她用自己在延安和老楊身上學到的知識去說服姐姐,她覺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革命女幹部了。

對姐姐張彩妮的教育從源頭開始:“恐懼,擔憂,都是從我們內心裏散發出來的。如果我們內心足夠的強大,監獄算不上什麼,外來人的入侵也算不得什麼。我們先要學會說話,這聽上去多麼可笑,好像連說話都不是與生俱來的了。”

從一開始,姐姐張彩妮的反應就比較激烈,她憂心忡忡地看著口若懸河的妹妹,看著她不同凡響的頭發,看著她陌生的眼神,張彩妮問:“你要幹什麼呢?”

“革命。”張彩芸說。

東清灣的革命是從說話開始的。

張彩芸奔走於東清灣的身影把夜色攪得有些驚慌和淩亂,聲音開始變得雜遝,張彩妮聽到了全村所有人豎起耳朵的聲音,她聽到了他們的呼吸開始變得悠長而緩慢,他們似乎在等待,而又懼怕等待。那是一個令人期待而又恐懼的夜晚。黑暗之中,張彩妮聽到了石屋之中父親的歎息。她聽到了監獄中傳來的令人恐怖的尖叫聲。她既是一個傾聽者又是一個低語者,同時,她還是他們大多數沉默者中的一員,更多的時候,她已經習慣了寂靜,習慣了他們慣常的手勢。如果不是因為張彩芸,也許東清灣會在沉默中學會更寬廣的想象,比如對於祠堂的想象,父親,石屋中的父親,在黑暗中蓋起的祠堂遠遠地超出了空間的局限,每一寸黑暗,都是父親的泥巴與磚塊,她分明聽到了父親一點點地壘起來的祠堂,它早就超越了父親的身體,穿破石屋,直插雲天。她聽到了父親的淚珠落地的聲音,滴答滴答,那是激動的淚水。

她還聽到了恐懼。東清灣,是一個懼怕聲音的村莊。

張彩芸回到東清灣的一個清晨,一枚大大的炮彈落在了村東頭的田地裏。炮彈長長的,有著厚墩墩的身材。它的頭插在地裏有一米多,清晨陽光把它的影子投在了田地之間,像是一個陰險的鬼子。炮彈落下的時間不會產生任何的分歧。他們的耳朵早在天亮之前就記錄下了那一瞬間。天還未亮,露水正盛。聲音悶悶的,像是一口棺材落入土中。那聲音把所有人脆弱的夢境給打碎了。他們趕在天亮之前穿好了衣服,等著陽光解凍他們的驚懼。等張彩芸跑到田間地頭時,那個大大的炮彈周圍已經圍攏了許多人,不過,他們都膽怯地離炮彈遠遠的,足足有三十米。他們站在村邊,遠遠地看著那個炮彈,它的影子,慢慢地移動著。張彩芸撥開人群,走到炮彈跟前。他們遠遠地看著她孤獨地走近了。有人開始向後跑,然後是許多人。他們跑回家,緊緊地關上了門。張彩芸回頭看看稀稀落落的人群,她看了看炮彈,然後走回來,她胸有成竹地對剩下的人說:“沒關係,是一顆啞彈,是美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