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張如煙親眼目睹了“老楊”們被處決的場麵。那是在她多次的請求之後,第一次見到殺人的場景。那場景成了她後來反複演練的一個依據,無數個夜晚,在寂靜的院子裏,在她等待張武厲從屋子裏赤裸著跑出來之前,她都會想到那個冷風淒淒的下午,她想著那個下午的張武厲,想著他優美的姿勢,想著他出槍一瞬間的從容和冷峻,想著那一顆彈殼飛行的軌跡。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枚還冒著煙氣的彈殼就落在了她的身旁,她把它拿在手裏的時候還是滾燙的。
就是在那個場景之後,少女張如煙突然覺得那個白晝消失了,黑夜莫名地降臨,她的身份也第一次會在白晝裏分裂,楊小雪的名字重新進入了她的身體和大腦,一個小女孩的憐憫和悲情像是霧氣一樣撲向張武厲,那個下午,她對張武厲說的那句話,不像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思想和意誌都成熟的女人說的,她說道:“你是一個內心孤獨的男人,你是一個內心冰冷的男人,你需要一團火來溫暖你。”
張武厲,滿臉詫異地盯著她。這樣的話,顯然與張如煙的實際年齡不相符。
當張武厲大張旗鼓地在城裏搜查老楊的下落時,老楊已經在張彩芸陪伴下,越過大平原,翻越太行山,跨越黃河,跋山涉水抵達了延安。對張彩芸,延安的日子短暫而甜蜜,她收獲了自信,同時也收獲了愛情。在延河邊上,刮掉胡子的老楊年輕了有十歲,老楊對於遲來的愛情並沒有什麼喜悅之色,他的憂慮仍然牢固地寫在臉上,他說:“我們的使命不在這裏,我們要回到戰鬥的前線,和敵人做麵對麵的廝殺,我希望聽到戰馬的嘶叫,聽到槍炮的震響,聽到敵人的哀號。我希望,我們的土地不再流血,我們的人民不再哭泣。”當他對張彩芸說出這番意氣風發的話時,肯定想不到,在千裏之外的A城,有五個與他相貌相當的男人已經替他死去,他更不知道,關於一個冒名老楊的陰謀其實才剛剛開始。
依偎在老楊胸前的張彩芸,想象著即將到來的暴風雨似的生活,她在內心裏對老楊說,不管前途有多少艱難險阻,隻要有你在,我內心就能得到安慰。
馬是尋找毛兒寨伏擊者的唯一的證據。馬蹄的印跡……數天之後,馬兒帶來的破壞持續著,這一次是在南蘇莊。一隊運往中南前線的戰馬遭到了襲擾,戰馬被劫走三匹。還有,當馬蹄的印跡突然出現在另外一個方向,一個日本兵被射殺。而伏擊者的形象仍遲遲無法浮現出來。他像是可怕的影子,緊緊地尾隨著張武厲。於是,從A城到東清灣,方圓數百裏的地域,馬兒在那年的秋天裏幾乎絕跡。所有的馬匹都被捆綁成一團粽子,擠在一輛輛破舊的軍車上,拉向A城郊外張武厲的打靶場。滿載馬匹的軍車浩浩蕩蕩,卷起滾滾的塵土。馬兒絕望的嘶鳴灑滿了通向A城的道路。為了能夠盛下那麼多種類繁多的馬匹,張武厲在打靶場周圍建起了一座座巨大的圈馬場,圈馬場騰起的塵煙衝向空中,讓士兵們苦不堪言,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冬天的第一場雪,持續到馬兒們成了士兵們的腹中之物。馬兒們的秋天是寒冷而難熬的,它們中隨時有被拉出去成為獵物的危險。在張武厲從上午的困頓之中掙脫出來之後,他會帶領士兵們打開某一個圈馬場的大門,傾聽著萬馬奔騰的激蕩的聲音,讓馬蹄卷起的塵土慢慢地從空中降落到他們的身上、槍支上,蒙住他們的視線。此時,張武厲會大叫一聲:“上馬。”他快速地擦去睫毛上的灰塵,躍身上馬,掏出手槍,對著飛奔的馬兒放出第一槍。肯定會有一匹馬應聲倒地,發出的哀鳴淹沒在浩大的馬兒奔跑的聲音之中。馬兒們立即驚慌起來,改變了原來奔跑的路線,它們開始互相碰撞,向不同的方向飛奔。隨後還有第二槍,槍聲在馬奔跑的聲音之中悶悶的,像是夏季的悶雷。這樣的屠殺使士兵們品嚐到了馬肉的鮮美。馬肉的香味整整一個秋天都飄蕩在打靶場的上空,以至於後來士兵們一聞到馬肉的味道就會惡心、反胃和嘔吐。他們覺得,馬肉是世界上最難以忍受的食物。
母親有一次碰巧看到了這樣的場麵。她沒有吃馬肉,她也沒有聞到馬肉的味道,但是她突然想到了老楊,她仿佛看到那匹倒在萬馬之中的馬兒就是老楊。老楊的身上散發著羊肉的味道。有一個念頭一下子來到她的腦海裏,就像針狠狠地刺了她一下:被抓住的老楊也會這樣嗎?她大叫了一聲就癱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