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彩芸的下落是在以後的歲月裏與張武備的消息交互傳遞回來的,東清灣,在無聲之中擁有了種種的揣測和想象。正是在槍聲的掩護下,張彩芸找到了離開的方式,槍聲就是張彩芸的隱身衣,就是她的保護傘,她趁姐姐的聽覺出現了片刻的猶豫,蛇一樣鑽出了張家大院。張彩妮在夜晚到來後恢複了聽覺,東清灣又像是一個市集一樣展開在她的耳朵裏,關於張彩芸的出走,他們分別有著自己的看法。張彩妮聽到張三說(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埋在土裏,但並不妨礙張彩妮敏銳的聽力),她從我家門前穿過的,像是一陣微風。她還聽到張五說,我在樹林裏看到張彩芸,她隻顧著奔跑,根本沒有看到我,她的腳絆到了我的腿上,到現在我的腿還生疼生疼的,可是她卻像個沒事人似的繼續向前跑。傳到張彩妮耳朵裏的另一種聲音來自少女張EE:我真想像她一樣,她就像是在水麵上飛,她像一個新娘子。如果把人們的說法連在一起,張彩芸逃離的線路基本清晰了,她逃出東清灣的線路是伴隨著張武備一起被人們熟知的,她在毛兒寨附近的玉米地裏撞到了落荒而逃的老楊。正是因為張武備的伏擊造成了押解車隊的混亂,老楊趁機逃脫,他的腿因為被拷打而受了傷,一瘸一拐的,滲出的血呈灰褐色,硬硬的。他們的逃亡路線在那個時間和那個地點驚人地巧合在一起,他驚慌失措的眼神與同樣驚慌失措的另一個眼神在寬廣的玉米地中相遇了,玉米地、槍聲、眼神,交織在一起,老楊說:“我需要一些幫助。我跑不動了。”張彩芸說:“是的,我也是。”兩人互相攙扶著溶入了茫茫無際的玉米的海洋之中,他們聽到風吹著玉米葉子的聲音,就像是波濤,在推著他們前行。一年之後,張彩芸秘密地回到東清灣時,自信已經使她充滿了活力,她像是一隻不知疲倦的鳥兒,早就忘記了旅途的辛勞,忘記了曾經的逃亡經曆,在屋子裏,她偷偷穿上軍裝的樣子,好像一下子就把屋子裏照亮,閃了姐姐張彩妮的眼睛。那個時候,她已經是晉察冀軍區第四軍區第四團第二支隊的副隊長,第四團的政委就是老楊。她悄悄對姐姐說:“老楊就是革命,我愛上了革命,我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給了老楊。”張彩妮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那個晚上,張彩妮突然覺得妹妹變得陌生起來,妹妹張彩芸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妹妹的逃離使張彩妮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她常常聽到自己的聲音,那些聲音仿佛來自於其他人,仿佛是從身體外部傳到她的耳朵裏的。她對我的母親說:“我看見有另外一個人,她和我一模一樣,她在不停地和我說話。她說她不能原諒自己的失職,她的弟弟,妹妹,先後離我們而去。她無法預知他們的前途如何。她愧對父親,愧對祖先。”
母親說:“你覺得他們留在這裏更有意義嗎?也許他們找到了更好的出路。你不覺得這裏的氣氛分外壓抑嗎?你不覺得這裏是一個聲音的墓地嗎?你沒有聽說嗎?毛兒寨的槍聲來自武備。”母親臉上表現出一絲的興奮,她看著張彩妮,她憂鬱的堂姐。
“我寧願自己沒有聽到那個消息,我寧願相信,那槍聲不是他發出的。”果然,張彩妮對於張武備走上一條危險的道路感到憂心忡忡,“誰看見了,他是槍聲的製造者,我不相信,張武備,膽子小得比一隻蚊子的還小,他怎麼可能做出那麼驚天動地的事情?”
略微讓張彩妮感到安心的是她最小的妹妹張彩虹,她安靜得有些可怕,她像是張家的一棵小樹,一把鋤頭,一個車輪,靜靜地臥在院子的一角,日常得容易讓人忘掉。張彩妮對我母親說,彩虹從來不說話,聽不到她說任何話。“如果她整整一天都待在一個角落裏一動不動,你絲毫不會感到奇怪。”張彩妮說,“她的眼睛也許會睜著,可是她的目光是渙散的,她幾乎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她不看,根本聽不到,她也不去思考。我想,如果我在她待著的地方澆些水,她可能會生根發芽,長成一棵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