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3)

對於努力想要找回父親尊嚴的張武備來說,毛兒寨的遭遇戰給了他向虛幻的夢境滑行的自信,陡然而起的勇氣甚至布滿了殺氣。而羞澀,將會始終陪伴著這個男人走完他短暫的一生。

6.東清灣的姑娘們

東清灣,像是一條被冰封的河流。身處其中的母親,如同從厚厚的冰麵向下觀察著他們的生活。冰層阻隔了陽光的進入,視線變得歪斜和不透明,一切都那麼的模糊。人們的麵孔,也如同出現在母親的夢境中。張家的二女兒張彩芸,在幾十年之後母親的記憶中,都始終保持著奔跑的姿勢,慌張、焦慮、狂躁,母親聽不到奔跑的聲音,張彩芸的腳步仿佛根本接觸不到大地,幾乎是懸在空中,騰不起任何的灰塵。那是令母親疑惑的一個記憶,所有的想象都失去了意義,也許,那隻是一個時代的聽覺在慢慢地消失,慢慢地與某些東西產生了合謀。

她是每一個時刻都在想著逃跑的姑娘。她後悔沒有在父親躲進石屋的那個夜晚與弟弟一起消失,想要離開東清灣的念頭就像水一點點地,一滴滴地,緩慢地向幹燥的土裏滲透。她坐在屋簷下,她的眼睛看著腳下的一隻螞蟻,一動也不動已經有好長時間。張彩妮對我母親張如清說:“她想逃走,遠遠地離開這裏。現在,她正在自言自語,她說,這個鬼地方,像是一個四周都不透風的洞。我們就像是一群老鼠,被困在這裏了。”

母親仔細地觀察著坐在屋簷下的張彩芸。母親說:“她好像沒有說話。”

“她在說,”張彩妮說,“她說,她還不如螞蟻。螞蟻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她去不了。她說,如果這樣下去我還不如死去。”

“她是一個不安分的人。”張彩妮憂心忡忡地說,“我真的害怕她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母親說:“她會怎麼樣呢?”

“逃跑。”張彩妮的神情落寞而憂傷,“張武備已經不知去向,我不希望她也離開。”

張彩芸在房頂上,她站在那裏眺望遠方,陽光幾乎要把她穿透。

張彩妮幾乎是閉著眼睛在說:“她在自言自語。她說,她看到了遠方有一棵漂亮的樹,樹葉五彩斑斕,而且閃著迷人的光亮,像是星星在閃爍。”

母親說:“沒有那樣一棵樹。她在幻想。”

張彩芸躺在黑暗中睡覺,屋子裏沒有任何的響動,連老鼠都變得小心翼翼。張彩妮說:“她又在自言自語,她說,黑暗像是一床石頭被子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母親說:“她的呼吸很均勻,她似乎睡著了,她都懶得翻身。”

“她說,她要去一個有著輕盈的黑暗的地方,白晝也是輕盈的。”張彩妮說。

張彩妮與我母親的對話,在東清灣的小巷子裏長久地停留著。語言,如同一個具象的東西,一枚樹葉,一把鋤頭,一粒塵土。這像是身處逆境中的東清灣在對一個外來者的傾訴。張彩芸的話語,張彩虹的話語,東清灣所有人的話語,都存在於她倔強的腦子裏,它們在她的腦子裏生長,卻不消失,它們越聚越多,卻從不感到厭倦。隻有一個人的話語,能從她的腦子裏快進快出,那個人就是她未婚夫常友順。張彩妮是個不幸的姑娘,她已經30歲,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愛情。她曾經三次無限地接近於抓住了愛情的線頭,但是很快線頭燃燒了。第一次,那個姓徐的年輕男人到太原做生意,半路遇到了劫匪,腦袋在山頭的一棵樹上掛了有兩個月。第二次,小夥子姓江,很有文化,那是父親親自選中的一個讀書人,父親喜歡和小夥子一起從四書五經裏找到共同的樂趣,可惜小夥子命運不濟,因為腸道感染一命歸西。第三次,姓胡的年輕人天性活潑爽真,卻在與張彩妮約會的途中溺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