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東清灣病怏怏的軀體感到一絲燥熱的是來自於張武備對一隊軍人的襲擊。押解犯人的車隊在通往東清灣的路途中遭到了意想不到的襲擊。一次小小的襲擊所造成的傷亡並不可觀,之所以引起日軍和當地駐軍的注意,是因為襲擊引發了騷亂,並在騷亂中丟失了一名重要的犯人。
生活在傳說中造就了張武備不同性格的側麵。在人們不厭其煩的傳頌中,張武備英勇無畏,驍勇善戰,他的形象仿佛一夜之間就聳立在人們的想象中,人們暫時忘掉了那個仍然在石屋之中躲避的老人張洪儒,暫時忘掉了土地被掠奪的傷痛,暫時忘掉了已經消失了的張家祠堂。啊不,他們沒有忘記祠堂帶給他們的沉痛記憶。此時,在東清灣人默默的眼神中,他們在交流著一個令人歡欣鼓舞的信息,他們的眼神交叉重疊在一起,把一個叫張武備的年輕人似真似幻的身影放大了許多倍。他們在持久的壓抑和苦悶之後,重新看到了希望,一個能夠帶領他們走出困境的人,一個可以代替張洪儒的救星一樣的人。
羞澀,是留給一個內心更加廣闊的年輕人的。那是他自己獨享的天地,與東清灣人的期盼,與可能發生的一係列的事情無關。
離東清灣越近,張武備的心情越發複雜,他的手臂有些沉重,大地仿佛有一股強烈的吸引力拽著他向下,向下,身下輕快的雪青馬也發出令人不安的嘶叫。騎馬走在身旁的小紅不斷地提醒他,不要向下看,要向前看。“你的樣子很令人擔心,”薑小紅說,“你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你像是去奔喪,而不是去完成一件重大的使命。”秋風之中,那個被我們的故事,被東清灣的曆史遺忘的年輕女人,神情嚴峻,飄逸的長發早已經在三天之前被她埋進了大山深處,父親的墳邊,和長發一起埋葬的除了青春,還有眼淚和對過去的緬懷。從那一刻起,一個名字叫薑小紅的人物將就此隱去她的性別,隱去她的姓名,隱去她的心靈,隱去她內心的掙紮,隱去她的一切,作為一個忠誠的影子守候在羞澀的男人張武備身邊。張武備看到了那個影子的存在,那個影子沒有丁點的陰柔,充滿了剛毅與自信,他的心迅速地抓住了影子的一角,安慰才悄悄地彌漫到身體的各個部位。他長舒了一口氣,感激地看了看那個影子。
他們在距離東清灣日軍監獄十裏的路途中遭遇了那個並不算長的車隊。車隊行進的速度緩慢,像是一條蜿蜒的蚯蚓。他們策馬攀上了西邊的山坡,在綠樹的掩護下靜靜地讓蚯蚓爬滿了他們的目光。然後,他們互相望了一眼,那樣的對望在以後的日子裏會無數次地重複,而每一次對望都會引出一個令人振奮的傳說與故事。
我相信曆史會在某個時期分岔的,有時候它會與真實接近,而更多的時候,真實會成為一個虛幻的影子。曆史就是在若隱若現的真實和虛幻的轉換中完成了它自己角色的扮演,被動地接受,不能破解的謎團證明曆史本身是無辜的。此時,這個秋日的午後,曆史再次賦予了一個傳說以迥異的樣式。我想以兩種版本而存在的關於張武備踏上一條神奇的父親之路的理由都是合理的,它們在我母親的記憶裏忽而浮現,忽而隱藏,當一個占據上風時,另一個就會退縮到角落裏。我的母親,甚至會產生某些錯覺,在飄忽的時光裏,張武備,那個充滿了光環的男人和英雄的麵容會變得模糊不清。
好了,勾勒一個隨風而逝的英雄顯得異常艱難。我們還是看看,在那個具有裏程碑似的午後,到底發生了什麼,還是讓我們跟隨母親的眼睛,回到一個人的真實與大多數人的真實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