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羞澀,這是與生俱來的品性,那是光環之下的父親,高壓之下的父親賦予他的無法去掉的品性。
從東清灣逃出來之後,他在幾十裏地之外的小營隱匿了半月之久。一個好心的獵人收留了昏倒在路途中的張武備,那個時候,消瘦而憔悴的張武備奄奄一息,像是一個走投無路的流浪漢。獵人薑運昌對女兒說:“起初,我還以為他是我打中的一頭野豬,我一直在追逐那頭頑強的野豬,我打中了它三槍。我幾乎追了它兩天兩夜,一直追到了那片楊樹林,天已經擦黑了,我累得頭暈眼花,所以一看到倒在地上的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我就認定他是那頭野豬。我幾乎是累倒在他的身上,氣憤地說,我總算把你逮住了。”
被獵人薑運昌逮住的張武備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裏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他說的第一句卻是:“我爹死了。”那是他告別父親的宣言。
傳說中獵人薑運昌是個百發百中的獵人。他從來沒有失過手。就算是把張武備誤認為是那頭筋疲力盡的野豬,薑運昌也沒有輕言放棄。他背著張武備繼續踏上追逐受傷野豬的征途,直到在山林深處追上了絕望的野豬。張武備很快就從薑運昌的槍法和飄散的硝煙中嗅到了自己的未來,他把東清灣突然拔地而起的監獄看做是一頭野豬,而他自己則成了那個百發百中的獵人。他說,野豬再強大,也逃不過好獵人的子彈。他懇請獵人傳授他打槍的本領。獵人問他學習打槍的目的。張武備指著窗外掛著的那頭野豬,目光中裝滿了堅韌和自信:“我要打比這個大十倍,大百倍的野豬。”獵人薑運昌因為追逐那頭野耗費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回來之後他便大病不起,他臉色蠟黃,在院子裏走幾圈就大汗淋漓,他歎口氣道:“追逐那個大家夥已經讓我感到力不從心了,我能看到時間無情地把蒼老推到了我的麵前。打獵變得越來越艱難,日本人的影子無處不在,很奇怪,連動物都感到了內心的害怕,它們跑得比人都快。要找到一頭像樣的獵物太難了。”
張武備說:“不是獵物太難尋了,而是有更大的獵物出現了。”張武備的回答讓薑運昌非常意外,也非常震驚,那一刻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畢生的絕技都傳給這個遠來的年輕人,他拍拍張武備的肩說:“更大的獵物是老天爺給你的獎賞,就看你有沒有能力打掉它。”他覺得張武備是上天送給他的一個禮物,一個能夠繼承他的槍法、他的夢想的禮物。更重要的一點,他對女兒薑小紅說,他在小夥子的內心看到了仇恨,那是最重要的,那是能夠成為一個好獵手的最佳條件。
學習槍法的過程並不是十分順利。薑運昌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像入冬的花草一樣在快速地枯萎。而羞澀並沒有遠離張武備,他不能也無法對跑動中的兔子扣動槍機,他對槍響之後的情景產生了無盡的聯想,他害怕血腥的場麵出現在他麵前。薑運昌看著急迫卻又羞澀的年輕人,憂慮使咳嗽的夜晚變得急促不安。
傳說中薑運昌成了一頭野豬。當然,他是身披著野豬皮在一個清晨闖進了他自己家的院子的,一個成熟的獵人是完全可以分辨得出一個真獵物和一個假獵物的,但是,年輕而心浮氣躁的張武備,那時還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獵人。他被薑運昌製造的假象迷惑住了。所以,當他看到野豬奔向正在院子裏打水的薑運昌的女兒小紅時,他匆匆地摘下獵槍,匆匆地打出了他生命中重要的一槍。
是的,獵人薑運昌快要死了,但是滿意甚至有些狡黠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臨死前他對張武備說:“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當死亡來臨時,人們並不知道為何而死。現在我知道了,因為有更好的獵人要去打更大的獵物了。”
張武備仍然心有餘悸地問:“我算是一個好獵人了嗎?”
獵人薑運昌說:“沒錯,你的子彈穿透了我的身體,我知道那些獵物被我打中的感覺了,你看看,我再也看不到夜晚來臨了。”
傳說中薑運昌把自己唯一的親人小紅托付給了張武備。因此,在若幹年關於龍隊長的傳說中,小紅的英姿總是陪伴在他的左右,那些英勇無畏的故事,那些令人傳頌的伏擊,都會因為一個女人的形象而不那麼血腥不那麼冷酷。但是,僅此而已,人們都以為那個天天跟隨著他的女人小紅就是他遊擊生涯中的伴侶,事實上,小紅隻是他親密的戰友。他們的友誼比清晨的露珠還清純。羞澀,仍然左右著龍隊長的意誌。他無法忘記薑運昌是為誰而死,他不能正麵去端詳小紅,在戰場上他們可以像戰友一樣並肩作戰,但是一旦戰火停息,一旦小紅的目光退卻了殺敵的剛毅,煥發了女人的溫柔,張武備,便悄悄地退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