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大院猶如一個迷宮。她已經失去了對於方向和路途的判斷,她在奔跑,在黑暗中奔跑,她奔跑的聲音沙沙沙,如同一隻夜晚出行的兔子。如果不是被一扇突然打開的門擋住了去路,少女張如煙有可能會一直跑下去,直到天亮。突然打開的門像是她奔跑的終點,硬生生地把她攔下來,她的頭撞到了門上,少女跌倒在地上,等她從地上爬起來,她看到,從門裏麵走出來的幾乎是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他隻穿著一條緊身的短褲。借著微弱的月光,少女看到,那個男人,是被人稱做她的二哥的那個人,白天裏他穿著一身黃兮兮的軍裝,端著肩膀和麵孔。現在,他赤身裸體的樣子十分滑稽,令她想笑。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打開的門會撞到一個小姑娘,他徑直向前走,下台階,穿天井,斜插著走過花園裏的小徑,跨過三個石凳,他旁若無人,就像是在白天裏走路一樣。然後來到了後院。跟在他身後的少女張如煙躡手躡腳,唯恐被前麵赤裸的軍人發現。軍人行進的步伐與白日沒有什麼不同,昂首挺胸,軍姿依舊,每到轉彎處都會重複一樣的動作,立正,轉身,邁步,跳躍,仿佛他仍然穿著一身的軍裝。後院,張家的後院是軍人二哥張武厲的目的地。在緊臨牆頭的一處他站住了。那裏搭建著一處臨時的雞窩,雞窩裏擠滿了小雞。小雞是專門為姥爺準備的,每天早晨,喝一碗新鮮的雞血;晚上,喝兩碗雞湯。這種特殊的保養方法,姥爺已經持續了許久。張武厲,少女的二哥,在雞窩麵前停止了軍人的腳步。他突然轉過身,衝著少女張如煙的方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少女嚇了一跳,急忙躲藏在一團樹影下。張武厲赤裸的上身在暗淡的月光中像是一塊石板,他再次轉身,麵向雞窩。蹲下身去,搬開了擋雞窩的石塊,伸手向裏掏著什麼。睡眠中的雞受到了驚嚇,隔著幾米遠,少女也能聽到雞在窩裏掙紮的聲音,有些沉悶和氣憤,但是沒有白日裏的尖叫,一切似乎都在配合著夜晚的寧靜。夜晚,A城的寧靜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雞窩而改變。張武厲終於抓住並掏出了一隻小雞,小雞在他的手裏可憐地撲騰著,發出細微的叫聲。沒有停止,小雞始終沒有停止掙紮,它隻是無奈地蹬蹬爪子,伸伸脖子,翅膀被張武厲緊緊地攥在手裏。張武厲並沒有立即采取果斷的措施,而是看著手中待宰的小雞,看了良久,然後用手指指它,像是對小雞說了些什麼,或者是教訓著什麼。之後,二哥張武厲的舉動讓少女張如煙感到了費解。不知道何時,他的手裏多了一條細細的繩索,他攥著小雞,來到旁邊的一棵棗樹下,用手比量了一下棗樹樹幹,爾後便把小雞摁到樹幹上。小雞已經完全沒有了力氣,此刻隻能任憑他的擺布。摁在樹幹上的小雞腦袋垂在一邊,雙腿隻是神經質地抖動著。張武厲的動作很嫻熟,三兩下就把小雞綁在了樹幹上。小雞,像烈士一樣在夜色彌漫的樹幹上抽搐著。張武厲撫摸了一下樹幹上的小雞,轉身,立正,正步向前走了幾步,立定,再轉身,手伸到腰間,做了一個掏槍的動作,舉槍,瞄準。一係列動作連貫而駕輕就熟。隨著張武厲嘴裏發出“嘭”的一聲,整個繁雜的行刑過程到此結束。一旦達到了目的,赤裸著的張武厲便丟下樹幹上簌簌發抖的小雞揚長而去。少女張如煙看著張武厲迅速地從後院消失,他赤裸著的身影猶如一隻拔光了毛的小雞。少女從黑暗中跳出來,來到棗樹前,快速把小雞從繩索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小雞完全癱在她的手裏。她把小雞放在地上,小雞似乎已經忘記了站立或者行走的模樣,它撲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少女張如煙說道:“小雞,別怕,他是嚇唬你的。別怕,別怕。”過了許久,小雞才恢複了常態,它跌跌撞撞地試著站起來。少女扶著它,顫悠悠地走進了雞窩。張如煙長舒了口氣。
在以後數月的時間裏,少女張如煙都會在夜裏跟蹤張武厲,這個謎一樣的二哥。從父親屋子裏不時傳來的不同女人的聲音,老婦人製造的無法分辨的聲音,大哥張武通屋子裏徹夜的燈火通明,都不再吸引她的注意。她完全被張武厲打敗了,她幼小的思想突然間產生了一絲博大的幻想,當她看著二哥,看著他赤裸著身體在院子裏行走,對小雞進行行刑,她感覺自己的身份突然發生了逆轉,那個楊小雪回到了她的身體裏,而且,楊小雪的心理已經脫離了她的身體的束縛,快速地長大,一些奇怪的念頭開始閃現,比如對他人的關懷,憐憫之心,比如愛。這些念頭並不是慢慢地發酵,而是突然膨脹起來,讓她幼小的年齡無法承受。白天裏,對那個一身戎裝表情僵硬的三營營長,她幾乎都不拿正眼去看他,那是一個高傲而高高在上的家夥,他的樣子令人討厭,甚至是厭惡;夜晚,一旦夜晚降臨,那個褪去了偽裝,赤裸著身體的二哥是個可憐的男人,他生活在一個可憐的世界裏,生活在一個需要被人去關懷的世界裏。有多少次,躲藏在暗處,或者幾乎和二哥擦肩而過,張武厲都視而不見。她多麼想把他攔下來,用自己的身體當做寬大的衣裳,包裹住他,替他遮風避雨。在畸形的幻想中,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真的變成一個大大的帳篷一樣,遮住了整個天空,整個夜晚,也把夜色下上演的那一幕遮掩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