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3)

這一年,在中國,我母親的時代,會聽到幾種不同的聲音,在重慶,南京,北平,還有延安,有的聲音浸透著鮮血,有的伴隨著怒罵,有的激憤,有的故作姿態,有的令人作嘔,有的沮喪,有的自鳴得意……這些聲音此起彼伏,嘈雜而不辨真偽。聲音在廣袤的土地上迷失了方向,與真實和真相擦肩而過。

聲音,在A城有些高調。失敗的婚禮隻是一個片斷,舞會在繼續,麗春院高朋滿座,日本軍人、中國軍人、市政官員、汽車、高頭大馬、年輕女人的媚笑、軍官們的高談闊論。這是一座奢靡的城市,淫蕩和醉生夢死交相輝映。戰爭仿佛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我不得不提到我的姥姥,那個在聲音的世界裏得到安慰的婦人。姥姥的爺爺曾經做過都察院的左都禦史,祖上家業興盛,姥爺便是因為受到了姥姥家族的幫助才成就了顯達的事業。如今,出身顯貴的姥姥早就忘記了家族曾經有過的輝煌,記憶被暫時的聲音所替代。時間毫無節製的延續是姥姥強大的敵人,睡眠始終無法安靜而忠誠地與她的身體融為一體。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拒絕與姥爺相見,偌大的屋子裏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能製造出聲音的機器,留聲機,一台美國飛歌牌收音機,能發出音樂的西洋鍾表,各種機器同時開啟的情景壯觀異常,歌聲、講話聲、鍾擺聲、慶祝聲、尖叫聲、哭泣聲……姥姥的房間簡直成了一個聲音的博物館。我的母親張如清,有時候會去看望自己的母親。一踏進姥姥的房間,母親的頭就開始發漲,繁雜的聲音像潮水般湧來,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整個身體都像是被聲音擠小了。姥姥,總是坐在聲音的中央,耳朵機敏地捕捉著聲音的來源,她說:“你踩到了一隻氣球。”母親驚慌地低頭去看,果然她的腳下有一個破碎的粉紅色氣球。母親勸姥姥到外麵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姥姥凝視著半空,仿佛能看到半空中飛翔的聲音,她說:“外麵的聲音太大了,太吵了,我受不了。”

聲音,在我母親看來,是一個隨時被踩到的氣球。

黃永年謎一般的失蹤,南門大街夭折的遊行,都給母親留下了無盡而痛苦的想象。按圖索驥,她尋找一切可能的線索去尋找黃永年。他不是羽毛,不能被風吹走;他也不是水滴,洇沒於大地。她從黃永年的屋裏找到了一本日記。日記裏零星地記錄著南門大街的遊行,和他激動的心情。

民國29年1月4日

終於見到了老楊。關於他的傳說已經把我的耳朵塞滿了,聲音很龐大。我的身體裏,原來有許多不同的聲音在叫囂,在掙紮,猶豫,彷徨,苦悶。如今,老楊的聲音超過了一切,它壓抑了身體裏那些互為矛盾的聲音。他的聲音,高亢而明亮地在我的身體裏飄揚。老楊看上去並沒有別人形容的那麼偉岸,他的頭發有些亂,圍巾看上去也有些髒,但是目光是堅定的。他的目光,就像是從黑暗中透出來的一道強勁的光明。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總覺得他的目光裏有點點的殘忍,也許是我的感覺出了點毛病。感冒了。我想看看子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但是我沒有說。

民國29年1月5日

又見到了老楊。他在講述他的靈魂觀,那聲音聽上去像是來自上帝,令人激憤又安寧。最近,我對聲音的感覺有了深厚的興趣。我覺得聲音和心靈是息息相通的,它是心靈的一扇窗戶。老楊的聲音把一間小小的屋子溫暖著,使這個冬天不再寒冷。他的聲音,能夠飛越我們浮躁的心,飛越房間,飛越A城,飛越華北,引領我們聽到那些不屈的拚殺聲,滾滾的槍炮聲。

還有一則日記裏提到了母親。

民國29年1月20日

聲音,來自於戀人的聲音是奇特的。有些灼熱,有些慌亂,也有些無奈和憤恨。如清的聲音複雜而矛盾,並不是她這個年齡的姑娘所擁有的。恥辱!這是我們共同的感受。我們的國家在流血,大地在顫抖。而A城,卻像個被酒精泡著的城市,A城的人們仿佛都是醉鬼……

母親接著向下看,淚水有些模糊,字跡變得不甚清楚。

民國29年2月2日

老楊的聲音遮蓋了一切,他把我們以前意見不同的聲音,嘈雜的聲音都歸到了一起。他的聲音有一種神祇的力量。我們在討論一次可預見的遊行。老楊說,A城,也可以成為抗戰的戰場。他的話語總是高高在上,讓人浮想聯翩。

快點,快點。母親心裏說,她快速地翻看著,希望找到黃永年失蹤的理由。

民國29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