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看到那座空中的塔嗎?”
張武厲看了看空中,他看不到,能看到仍然處於想象中的塔的是他頑固的父親,“不,我隻對存在的東西感興趣。如果明天開始,有了塔基上的第一塊磚。我會看到那塊磚的。”
兄弟倆在某些觀點上總是南轅北轍,按往常的習慣,他們會停止爭吵,各幹各的。
高高的塔樓,給了張洪庭青春的動力。這個六旬老人煥發了從未有過的激情,夜晚給了他施展才華的舞台,散發著久遠氣息的楠木大床,床頭的搖鈴,以及那個叫冀曉歡的女人,都是那個舞台上最好的參與者。冀曉歡,湊在張洪庭的耳邊說:“你像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張洪庭爽聲大笑:“二十歲,二十歲我能幹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張家的塔樓要建在張家大院顯赫的位置,更是聳立在A城顯耀的位置,破敗、戰爭的陰霾、恐懼,都沒有阻擋它悄悄地從無到有,從有到無,數十年之後,A城的人們還記得那個有典型的中國傳統特色的塔樓,那座八角形的磚木結構的塔,有著青色的外表,它從綠樹掩映的張家大院裏挺拔而出,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姿態俯視著芸芸眾生。在A城的人們看來,它本應是從寺廟裏脫胎而來,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超凡脫俗,但是事實並非如此,留在人們印象和記憶中的更多的是血腥、偽善、恥辱、恐懼與毀滅……
在姥爺大張旗鼓地準備建造他的塔樓之時,百裏之外的東清灣,那個被姥爺稱作愚鈍的另外一位老人,卻陷入了極度的自閉之中。東清灣,突然被一股強勁的陰霾所代替,陽光在一個老人的眼睛裏突然地消失了。張洪儒,開始在黑暗中尋找自己的尊貴和威嚴。
張洪儒把自己封閉在密不透風的石屋中之前,村裏人似乎看到過一個沮喪、意誌薄弱、神情恍惚的老人,但是在隨後很長的時間內,那個頭發蓬亂、目光渙散的老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被村裏人所認可,懷疑一直纏繞著他們,噬咬著他們脆弱的神經,他們在不斷地否定之中度過了一個個無眠的夜晚。可是在那個傍晚,畢竟事實從他們的記憶中清晰地滑過,並且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
他從未落成的日軍監獄裏走出來。在村西北,東清灣風水最好的地方,如今已經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建設工地,一些被看守著的中國人,正在壘起越來越高的牆頭,好把裏麵大片的土地和張家的祠堂與東清灣隔開。那是這個東清灣的命運主宰者留下的最後的形象,孤獨、失落,神情落寞而局促不安。開始村裏人以為他們看到的那個弓腰耷背的老人是另外一個人,還是他的大女兒張彩妮從那個微微弓著的身影上第一個認出了父親。殘陽的照射下,那個身影斜長而濃重,她尖聲叫道:“是他,我爹。”整個東清灣都會對這樣的一個身影感到陌生,這不能怪他們,幾十年來,張洪儒就是他們視野中那個最偉岸的人,他是東清灣的靈魂,無論他瘦弱的身影出現在哪裏,無論他是生病還是沮喪,他在東清灣的形象從來沒有改變過,自信和堅毅是東清灣賦予他的唯一的品性。張洪儒,像旗幟一樣飄揚的一個人物突然間垮掉了,沒有人會承認這個無情的現實。張洪儒離開人群走向那些說著異邦語言的軍人時,他信心滿滿的表情使東清灣人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也沒有意識到,正在村畔飛速地圍擋起來的土地已經不再屬於他們,他們祖先安息的祠堂會成為噩夢的天堂,他們祖先的靈魂會孤苦無依地飄蕩於無邊的空中,失去、無依無靠的感覺,第一次致命地降臨到他們的命運之中。如同他的村民,張洪儒也對自己前去與東洋人的談判充滿信心,是的,他自認為那應該是一次對等的談判,他對他的同鄉們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更對他的同鄉說道:“這是我們的土地。”以後的若幹歲月裏,躲藏在石屋中的張洪儒,已經完全放棄了思索,他似乎已經忘記了他和那些異邦人的不平等的對話,忘記了鄉親們極度絕望的眼神,他完全地沉浸在自己黑暗中的世界,一個虛擬的烏托邦。在那裏,他似乎與張家的列祖列宗更接近,他仍然能接受到他們親切的目光。就是在列祖列宗的目光撫慰下,他的世界已經衝破了狹小的石屋,衝破了嚴密的黑暗,越來越大。
談判之前,他站在村中央的土堆之上,挺拔的楊樹開始發芽,春天透露著希望的生機,放眼望去,曾經的張家祠堂,如今已經看不到了,它被高高砌起的紅色磚牆與世隔絕了,還有衝著村子的槍炮,他覺得那些槍炮洞開的黑糊糊的口子從來沒有那麼醜陋過,他看到同鄉臉上的憤怒和不滿。人們在竊竊私語,他們在揣測著被奪去的祠堂和土地,異邦人要幹什麼?他對鄉親們說:“我們會要回我們自己的土地。這是我們正當的理由。槍炮、野蠻,都不能阻止我們。”而當他所希望的談判結束,張洪儒,已經失去了講話的興趣,語言一下子變得那麼多餘而無趣,他低著頭,隻含混地說了兩個字。那兩個字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聽到了,有人說是“禽獸”,有人說是“失敗”,甚至還有人聽到的是“散了”。莫衷一是的張洪儒的最後表白其實在以後的歲月裏變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標誌性人物的突然倒塌,也讓整個東清灣陷入了集體的無意識之中,集體的混亂之中,集體的失語狀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