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不止一次地對霍安寧說,她的今生完了。
說的時候,她的眼神出奇地冰冷,令霍安寧想到一種鋒利的植物。但是到底是什麼植物,他一直在腦海裏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劍蘭?不像,那麼是什麼?他挖空腦汁都沒有想到,於是他幹脆在大部分的時間,放棄幻想,他隻是麵無表情地點一支煙,抽著,聽著,看著對麵這個憔悴的女人。
說到憔悴,他忍不住一陣悲壯。她的憔悴為一個名字,莊澄。
如一個魘,明媚跌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她所有的魂靈,都隨著一個名字,遺失在了1999。
1999,他不認識她,她不屬於他。彼此陪在一個陌生人的左右,穿越人海漂流街頭。
後來他們終於遇見,他漸感死水微瀾,而她,已經千瘡百孔。
明媚無數次地暗示,她的今生完了。說的時候,是絕決的悲慟。
其實霍安寧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的今生,才是真的完了。但是他沒有說,不說的時候,他還可以安慰自己,認為一切尚有藥可救。有些事情,一旦出口,那便是災難。
明媚,這個奇異的女人,渾身散發著鬼魅的氣息,他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明白,他遇到了不該遇到的劫難。輪回就是那麼奇怪,他明知道她是不可救藥的女人,但是他還是默默地接受了她是他的劫難這個事實。她厭厭地對他說,安寧,安寧,我的今生,完了。
一個名字,帶走一個女人的一生。
最要命的是,這個女人,關係他,並且重要到無計可施。
愛做前提,一切無計可施。莊澄至於明媚,明媚之於霍安寧。
霍安寧不是沒有女人。相反,他身邊圍繞的女人太多,太膩。有一段時間甚至令他對感情糾葛和肉體的歡娛產生了嚴重的排斥,整整兩年,他幾乎沒有正經碰過任何女人,往往是事情到了緊要的關頭,他就會充滿倦意地撤退。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已經有了衰老的跡象。
27歲,已經有了衰老的疲憊,他越來越沉默下來,沉默成一支竹子,都市變成他孤獨的叢林。而明媚,就是突然闖入叢林的熊貓,他麵對這場突如其來,竟然喪失了抵抗的勇氣,他歡天喜地,他心甘情願,成為她心滿意足的晚餐,他感覺自己,一點一點地被她吞噬。而當他被吞到一半的時候,她陡然止住,睜著無辜的眼睛,無邪地看著他,告訴他,她的今生,完了。
媽的,霍安寧忍不住想罵人,怎麼可能,有一種人,令你一旦遇見,即刻跌入深淵呢?怎麼可能?他隻是感覺他抓住一根極其細微的繩索,戰戰兢兢地攀援,她站在離他很遠的高空,遊移地望著他們共同的天空,絲毫沒有發覺他的危難,他真沮喪。
他盡力保持自己平靜的形象,在表情無辜的明媚麵前。吃飯的時候,她喜歡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喋喋不休地講述她身邊的一些瑣事,聽上去很像是在編造連環小說,幾次他想打斷她,但是她那麼專注,那麼純真,他怎麼忍心打斷她。她似一麵潔淨的琉璃,稍一碰觸,就會冰解瓦碎,他不可以看到她,在他的麵前破碎。
作愛的時候,她非常乖,幾乎沒有什麼聲響,她的指甲深深地紮在他的脊背上麵,似十隻小獸的齒沿,他騰挪跌宕之際,透過幽暗的燈火看她的眼睛,多半時候他都會被她給嚇到,那麼幽深的一口井,布滿著明白的絕望,除了手指的感應,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她令他有強烈的霸占欲,因著她對他靈魂的封鎖,嗬嗬,既然靈魂不可通越,那麼就讓肉體來見證一切吧,他幾乎是在最頂點的積怨中達到最大滿足,她可以給他一切,包括身體的欲念。
如果1999,她遇到的是他,而他巧合這麼愛她,那麼一切,會不會不同?
1999。這個年份,因著明媚的淪陷,成為霍安寧最忌諱的一個數字。
他是知道莊澄的,大概在她零碎的提起中他大概知道了和這個人有關聯的一切,優秀青年,耿直溫暖,有一些遠大的理想報複,長得比較招女人歡喜。
他吸了口煙,他不太懂得為什麼是女人都一律膚淺,總是義無反顧地選擇被好看的男人辜負,嗬嗬,他又豈不是辜負別人的人,但是時過境遷,他竟可以為一個心屬他心的女人,完全扭轉,除了解釋為宿命之外,他找不出任何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她是個小麻煩。他的小麻煩。
她會在淩晨的時候突然電話給他,然後無聲地慟哭,透過細長的電話線,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她顫抖的雙肩,她怎麼可以這樣無助,他恨不得掛掉電話就飛去她的身邊,在徹骨的深夜裏擁著她,替她擋住一切風寒。但是他製止自己這麼做。他不可以這樣地,做她的守護神,她必須學會從泥沼中跋涉出來,那樣,他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愛她,於是他會無聲地掛掉電話,狠心留她一個人悲傷。
她一定會恨他狠心,也許很多天都不會再理他,可是她又何嚐知道他的夜,是再也熬不過去的了,他輾轉反側,思前想後,怎麼辦怎麼辦……第二天他的精神處於極度恍惚的狀態,他知道,他再不見到她,他就完了。
他會尋找一個合適得不能在合適的機會去找她,比如說向她請教一個隨便想出來的問題,他會佯裝忘記一切地向她討教,她臉上帶著一絲冷靜的陰霾,輕描淡寫地回答他的問題,然後緘住口,再不說什麼,接下來的一切都會是死一樣的沉寂,擁抱也好,愛撫也好,甚至作愛。她在賭氣,為他的無視。她不是一個可以容忍別人忽視的女人,世界是她的舞台,她可以扮演憂鬱,飛揚,另類,或者純真,隻要她願意,她就是一切,天使和惡魔之間的遊刃有餘,可是她不能忍受沒有關注,你應該配合著她的角色變化而做出相應的反應,如果疏於對應,那麼她就會感覺暗無天日,隨後自己愛上自己的傷口,舔弑,哀傷顧影自憐,他不能讓她這樣,他要改變她——他突然心驚,他怎麼會居然動了改變一個人的念頭,要知道,改變一個人,無異於摧毀一座星球,可是不改變他,她會摧毀他,整個的他。因為他從來一刻,可以把她放下。
她在他麵前,經常走神,她的眼睛永遠不肯專心地停留在某一處,那天她突然打電話給她,帶著哭腔地說,安寧,安寧,我喝醉了……聲音飄乎,不似在塵世。
他的心陡然一緊,幾乎是疼痛著她了,他壓製住自己的緊張,低聲地問,你在哪裏,具體位置。我來接你。
在熙來人往的十字路口,他看到風中的她,瘦弱,單薄,麵色蒼白,沒有任何活力,她不過是一個24歲的女子,本是繁花似錦的年紀,為什麼如此站成一支枯萎,他走過去摟住她的肩,她雙手掩住麵地哭泣,驚天動地的聲響引得四周人側麵,或者他們以為他如何付了她,天知道,如果可以,為她傾盡都可以。
他安靜地看著她哭完,痕跡都還沒有幹,他說,如果可以選擇重來,我真的不希望認識你。
明媚從來不肯提及她和莊澄分手的理由,霍安寧有無數次地揣測,都沒有最後確定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者是最平常的變心,可是,誰變心,莊澄嗎?他會變心嗎?明媚是那麼可人的女人,她有一股男人感覺憐惜的勁頭,即使真的變了心,都不舍得告訴她的那種,並且,她如此地維護著他,斷不會是他辜負她,可是他們為什麼分開呢?有幾次霍安寧嚐試引著她說一些他們之間的往事,比如1999,但是她總是適可而止,然後頹廢地看著霍安寧,還是那句老話,我的今生,完了。安寧,安寧。
明媚的脾氣非常古怪,她可以一整天都呆在家裏不出門,呆呆地聽一首歌,他去看她,她乖巧地靠在他的身邊,一句話不說地,就這樣陪著寂寞數時間。離開她他一出門,會感覺陽光太放肆地襲來,照耀得他眼睛想流淚,她把他生命裏的陽光都奪走了,他隻剩下一具耿耿於懷的軀殼,疲憊地等待她的醒悟,她也許醒悟不了,他想,他於是想就這樣地,走了再不回來。
她或者非常需要他,但是他已漸感負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