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此起彼伏的批評、嘲諷甚至謾罵中成長,成熟,受了三個月的委屈,終於完成了從“鳥學員”到“鳥幹部”的轉變。這三個月,周遭的兄弟,和他們身上發生的故事,如同一次又一次的地震,將我苦心經營的平靜掀翻、摧毀。
九月初收到了“XXX工程團重大塌方事故”的通報,在通報的犧牲人員名單裏,22歲的P大中尉排長李立劍(四眼大名)赫然在目,他的屍首被埋在青藏高原的某個不知名的山洞裏,連軍功章都無處佩戴。
接下來收到了喀喇昆侖山脈某邊防哨所的來信:
馮子:
一切安好?現在還沒有掛上“兩顆豆”吧?嘿嘿,哥們早掛上了。
現在我坐在海拔8611米的喬戈裏峰腳下給你寫信,前麵是綿延千裏的凱凱雪山,頭頂是藍得不能再藍的藍天,喬戈裏峰像刺破青天的長鍔一樣反射著耀眼的光芒。這種美——總之為我沒你那麼好的文采,是形容不出來啦。老實說,就是你,也不見得能說得出來。每一個看到這種景致的都會無語的啦,極致,嘖嘖!
說了你也不信,要拍兩張照片給你才好,但是這裏壓根就沒有衝洗照片的地方。別說這裏,就是再往下走上一天一夜也沒有。
沒有商店,沒有飯館,沒有老百姓……總之,除了藍天,雪山和一個兵站幾十個人,其他的,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馮子,告訴你一件夠讓你大跌眼鏡(假設你有眼鏡)的事。我剛來就領工資了,4917塊,比你們下麵高多了吧。看那厚厚一遝鈔票扔在我手上,那叫一個興奮呐。跟我住一起的排長比我出息多了,隨手把錢扔床下鞋盒裏,裏麵一百、五十、十塊的堆了滿滿一盒子,少說也有十來萬吧,他就那樣扔襪子褲頭一般丟著。別人也一樣,要不隨手塞床底下,要不拿來墊枕頭包,壓根就不把這玩意兒當錢看。說起來真是作孽啊,嗬嗬。
後來我才知道,錢在這上麵真的沒啥用,有時甚至連手紙都不如,知道吧,剛上來那會兒,有一個兄弟要拿500塊錢換我那破飛科剃須刀,讓他們班長狠狠批了一頓,罪名竟然是投機倒把。我暈!
這些都是小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每天睡著就跟幾床老棉被壓你胸口一般,讓你喘個氣翻個身都難,來這兒一個多月了,我還沒有睡過一個踏實覺。我們排長說,要在上麵睡踏實了,那就是去見毛主席了。至於吃嘛,那就更不好說了,上站第一天,炊事員炒了個黃瓜炒了個豆角,我還嘀咕咋這麼小氣呢,第一頓就吃齋,上桌了看見兄弟們兩眼放光喜笑顏開的表情才反應過來。這地方想吃肉管夠,大肉罐頭雞丁罐頭海魚罐頭想吃多少拿多少,但吃素就難了,補給車兩三周才來一次,據說往返一趟得四天。捎來的西紅柿韭菜之類的路上就爛了,青菜黃瓜什麼的也是扛不住幾天就焉了,在這裏吃得最多的要數土豆蘿卜了。
夏天還算好,至少還有車上來,據說冬天大雪封山,從11月到來年2月,幾個月都沒得青菜吃,那時候桌上就會擺一些塑料黃瓜塑料西紅柿之類的,多少調動一些食欲,對付著把永遠夾生的米飯,永遠黏糊糊的饅頭吃完。
馮子,說了你也不信,喀喇昆侖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吃飯三碗以上的就給一個三等功,你想啊,要擱下麵哥們一頓飯就賺他兩個“三等功”,可在上麵,吃一口飯都好辛苦啊,不過哥們底子好,誓死也要在明年之前拿下“三等功”。
嗬嗬,傻逼,別張那麼大嘴了,知道你很震驚,但喀喇昆侖的生活不如你想的那麼悲哀。工資高,調銜快是其次啦,最重要的是在這裏你的心態會特別寧靜特別平和。我每天坐在兵站外麵的小土坡上,看著藍天、雪山和裸露的赭石色的凍土,會想起很多很多以前的事兒,想起一排三班,想起你,想起薇薇。
薇薇,她還好吧?
多照顧著她啊,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們能走到一起。那丫頭對你真的是一往情深呢。他曾經告訴我,和我在一起就是為了多接觸你,這是我們沒談戀愛之前她跟我說的,我以為“心誠則靈”,可是三年時間我都失敗了,最後她還是告訴我她對我並沒有感覺,她依然惦著你。這就是我當時嫉恨你、和你翻臉的緣故。現在想想,當時確實是太過了,這又關你什麼事呢。要怪,也隻能怪你當時幫我追到她吧,嗬嗬。
但我並不後悔和她走過這麼三年,她是個不錯的女孩,我至今也這麼認為。而且她對感情的忠誠讓我敬佩。知道吧,她本是有希望進京的,但還是跟你這傻逼去了福建。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辜負人家。
再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啦,哈哈。
好了,起風了,就此擱筆。
(也不知道這玩意兒能不能到你手裏,我到時再叮囑叮囑送給養的司機吧)
祝好!
你的兄弟:豬頭
2008。。8。23
收到信的時候是9月21號,這封信輾轉一個月,幾乎是橫穿了全中國到達我手裏,等我讀完它的時候,心裏也如同高原缺氧一樣不可抑製地沉悶起來。
豬頭惦念的薇薇,已經在一周前走了。
來福建不到兩周,薇薇就住進了省軍區醫院。等一個月後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住進了特護病房。
薇薇罹患的,是傳說中的白血病,
我走近病床,薇薇慘白的臉上露出疲憊的笑容。
“馮子,你來啦!”薇薇的身上,插滿了粗細不勻的管子,心電圖在她的旁邊艱難跳躍著,一下一下讓人觸目驚心。她已經瘦得隻剩下嶙峋的骨架和單薄的沒有血色的皮肉了,看上去就像被抽幹了水分一般。
“是不是很醜,現在?”薇薇笑著看我。
“沒有,你永遠……都是那麼漂亮。”我的眼神有些閃爍。
“那你當初還把我讓給小朱?”薇薇擺出慣有的一副刁難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