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著搖了搖頭,不敢表示苟同。
“當然,你還年輕,體會不到那麼多。”大黑故作老成地來了一句。
“說說你,找對象了沒?”我岔開話題。
“小學老師,過兩天就來。”
“也住別墅?”我調侃道,大黑躊躇滿誌笑了笑,轉身進屋。
大黑的對象是三天後來的,前兩天大黑就組織我們擦地板洗床單打掃環境衛生,愣是把原本幹淨的宿舍整得纖塵不染。大黑還交代平時可以稀拉點,嫂子進門的時候一定要做足樣子,把他這個“班首長”的威嚴體現出來。至於“大黑”“黑班”之類的稱呼到那天一律廢除,叫“牛班長”又顯然不大合適,所以為了統一政令,幹脆叫“班長”或“班座”。
讓大黑和全班兄弟振奮的第三天終於到了。領對象進門的時候大黑在門口幹咳了一聲,我們立馬起立朝門口轉向,齊聲喊:“嫂子好。”分貝高得連玻璃都震動了。“嫂子”應該是見過“世麵”的,臉也不紅大大方方招呼道:“大家好大家好。快坐啊。”嫂子長著一張瓜子臉,膚色並不如城裏女孩子的白皙,但卻透著一股日曬夜露的健康之美;嫂子的雙眼並沒有塗眼膏搽眼影也沒有貼那種老長老長鉤子一般的眼睫毛,卻水色豐盈有一股青山綠水的靈氣蘊藏其中;嫂子一件素白繡花的襯衫,一條藍灰發白的牛仔褲,一雙安踏運動鞋,手裏還提著一個老大的包。
“來來來,帶了些特產小吃,給大家嚐嚐鮮,”說完就打開包包,裏麵除了時令水果之外還有孝感麻花、年糕之類的湖北小吃,把我們饞得咕嘟咕嘟咽口水。
當天晚上,班座大黑便順利進駐小別墅,兄弟們為當晚的夜崗排不上咱們而扼腕歎息。不然,聽聽班座和嫂子“蒼造銀類”的聲音過過幹癮也是件很美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大黑急匆匆從別墅跑下來,兩個眼圈比周遭的皮膚還要黑出一截。我們調侃道:
“班座你真是兩頭忙啊!”
“班座,革命事業能否興旺發達,革命隊伍是否後繼有人,就全靠你啦。”
“班座,啥時候能給咱發明個小黑出來啊”
?????
大黑板起臉說:“正事!接上級通知,軍區領導要來我旅,大家知道我們營是標杆營,首長很有可能前來視察。從現在開始放下手頭其他工作,全力做好迎檢準備。”
上級的通知讓原本平靜的軍營沸騰起來:拉橫幅、出板報、補學習筆記、建文化園地,軟件硬件雙手抓、雙手都要硬。迎檢工作搞得風生水起熱火朝天,其中最讓我震撼的就是打掃衛生整理環境了。
先是室外:營區占地也有幾十畝,建在山坡之上,又沒有專植草皮,所以除了路上和球場上夯了水泥,其他地方都是雜草荒蕪參差不齊。第一天的主要任務便是剪草,每人發一根筷子,上麵刻一個十公分的印子。剪草的時候往地上一插,然後就照著那個印子剪。那些草叢可是蚊子昆蟲的老家,這麼一剪鐵定比掘了它們家祖墳還難受。於是他們群起而攻之,把我們的臉上身上叮得不亦樂乎。
由於時間緊任務重,白天的活沒幹完,晚上營長竟然開著吉普從外麵拉回了幾個探照燈,把營區照得慘白慘白的,大夥兒就在這強光下揮舞著鐮刀剪子,一直到淩晨一點才看到一片整齊如高爾夫球場的草場。
第二天一早,營長的吉普又拉來幾編織袋洗衣粉,上百把鞋刷,要求大家把營區除草地外的地皮挨個刷一遍。
“媽逼一定要刷出個白來!”營長大手一揮,幾百號人蹲在路上、跪在地板上拿著鞋刷蘸上洗衣粉一平一平地刷起來,為了保證衝洗路麵和地板的用水充足,營長規定全營官兵禁止洗浴一天,炊事班不洗菜不淘米,做一天包子。於是大家出了一身臭汗打了一天白菜大肉包子味兒的嗝總算是把馬路、地板刷得比自己鋪麵還要幹淨。
接下來就是菜地,之前已經提到過菜地的土埂被拍得嚴嚴實實有棱有角跟機床軋出來的一樣。但凡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樣的菜地是長不出菜來的,而這“菜籃子工程”似乎又是檢查項目之一。怎麼辦?幾天的工夫要長出什麼菜來,比中國隊把足球踢進門還難。
營長的吉普車又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後麵拉了一車連蔸帶泥的西紅柿黃瓜茄子油麥菜,連黃瓜藤繞的竹竿都給挪過來了,簡直就是一植物標本。
“來幾個兵把這些移栽到地裏去,把握好行距間距,摘掉黃葉爛葉,標準一定要高。”營長大手一揮吆五喝六一吩咐,兵們就嗷嗷叫著撲上來。
一會兒之後菜地裏瓜果累累、青藤糾纏,一派生機盎然的好景致。
最後就是宿舍,標準自然不必說,大家整理好隻消營長來檢查。營長戴著白手套這兒摸摸那兒摳摳。連書桌底下小櫃背後門角彎彎裏都要掏一掏,什麼時候白手套髒了一點就嘩地扯掉扔在剛掏過的地方。通訊員再遞上一隻幹淨的,好讓他繼續摳摳摸摸。
四天下來營區裏裏外外煥然一新光彩照人,基層幹部幹工作的高標準嚴要求讓我們大開眼界。營長的工作方法更是讓我歎為觀止五體投地。
全營上下“發揮主動性、調動積極性”高標準嚴要求地做好一切準備工作,信心滿懷地迎接著上級機關、首長的蒞臨指導。
上級沒來,來了一份通知,說首長最近工作繁重,緩幾天才能過來,而具體緩“幾天”,我們不得而知。於是大夥像愛護新媳婦兒的臉蛋一樣精心維護著這份辛苦換來的“煥然一新”,痰也不敢隨便吐了,東西也不敢隨便扔了,連小便都要扶好扶正唯恐代謝產物濺出來弄髒了花了幾十袋洗衣粉才刷出白的小便池子。但是野草又開始瘋長了,欣欣向榮地一下子竄過了10公分線,與之對應的是挪過來的黃瓜辣椒西紅柿開始焉了、掉了。黃瓜萎成了豆角,茄子也成了爛包,西紅柿砸在平平整整的土坷垃都沒有的菜地上,稠稠的黃黃的看上去惡心壞了。全營官兵翹首企盼的首長一直都“比較忙”,營長的嘴巴都急起了燎泡。終於,上級的通知再次送達,首長行程緊張,就不來一營視察了。
“媽逼!”營長在辦公室把桌子拍得震天響,連四樓的我們都聽見了。
“把那破橫幅扯下來,全營休整一天!”
忙活了十幾天,說不來就不來了,那感覺就跟辛苦懷胎幾個月,進了預產期卻流產了一般。首長把兄弟們鬱悶了一把,於是幾個士官衝到那“熱烈歡迎首長蒞臨視察”的紅底黃字橫幅前,三下兩下就撕了下來。、
全營休整一天,打球、雙摳、壓床板,愛幹啥幹啥。
第二天,早操、訓練、政治學習,該幹啥幹啥。
基層生活就這樣簡單而充實。既不用學那些裹腳布一樣冗長繁瑣的拉普拉斯公式羅必達法則,又不用當連長睡單間每天揣摩著領導的心思試探著下屬的想法算計著對手的長短,更不用聽那些有意無意傳到我耳朵的蜚短流長。你隻需要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萬事大吉了。
舒展的短信聯絡保持在兩三天一次的頻率上,內容無外乎是“天熱,小心中暑”、“蚊子很多,記得睡前擦花露水”、“天氣有變,小心感冒”之類無關痛癢的,寥寥數字,全然不比當初的激情澎湃和纏綿悱惻。似乎那種一發就幾百字能讓人摁得手抽筋的肉麻短信是多少年前與我們毫不相幹的人發的一般。
我相信我們依舊彼此相愛著,而有一些問題卻橫亙在我們之間,我們都在回避著這些問題,不敢也確實無力去解決它。我們寄希望於時間,僥幸地認為總有一天這些問題終究會解決,就像冰山一定會融化在太陽下。而那一天還有多遠呢?是明天?後天?還是遙遙無期的將來?或者是——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我等待著,像等待戈多一樣等待著連自己都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將來”。
等待似乎成了抽煙的借口。而我,卻是真的戀上了曾經很不齒的香煙。沁人心脾的煙霧、飄渺虛無的快感,使我無法自拔地依賴上了尼古丁。
閑來無事喜歡叼一支煙坐在書桌上,寫一些不費神的稿子,投給軍內外的報刊雜誌,至於能不能發,倒不是十分在意。有一回,指導員拿著一份報紙問我,“上麵這個‘牧雲’是不是你?”我看看報紙,笑著說:“不是不是,怎麼可能?我姓馮呢。”指導員疑惑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又說,“要我說也不是。不然這樣的人才擱在這裏太埋沒了,旅裏正缺著呢。”說完兀自走了。我淡淡笑了笑,隨後找到那份報紙,把文章剪下來,貼在我的剪貼簿上。
過了幾天,指導員又找到我,手裏還誇張地揮舞著一張彙款單,“了得你!弄個筆名來蒙我,欺負我沒文化是吧?”說完故作生氣地把那張標注“稿費200元”的單子拍在桌上。
我訕訕笑道:“領導您還不知道?這種事情還是低調點好,不然太張揚了跟班裏兄弟不好相處。”
“得!你以後也不用和班裏兄弟處了。從明天起,你就是政治處的幹事啦,”指導員看我吃了蒼蠅一樣的表情,解釋道:“這是旅裏通知的,明天中午前去政治部報到。哎,我們這小廟裏供不起你這尊大菩薩啊。”“我不去!擱這兒挺好的,我懶得去機關拍領導馬屁。”“這是命令!”指導員眼睛一瞪,嚴肅道。過了一會兒他似乎看我逼良為娼的表情有些不忍,又安慰道:“你舍不得這裏,兄弟們也舍不得你呢。據三班的戰士們反應,你在班裏的群眾基礎還是不錯的,軍事素質和組織能力也是有目共睹,隻是?????感情上有些小挫折,對吧。”“哇,指導員不愧是指導員,情報工作這麼到位。”我打著哈哈,反正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在上下級觀念方麵就隨便一點。“說正經的!到了機關別稀裏馬哈,把情緒帶到工作上。到時候出了什麼問題,我們可不接你回來啊。”“是!”我響亮地回答道,“指導員,走之前能不能提個請求?”
“說!能滿足你的盡量滿足。”“今晚我們班加個餐,算我請客。”“我向營裏請示一下,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晚上在食堂的“雅間”裏,指導員、連長和一排三班所有兄弟全都到齊了。炊事班的戰友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雖然比不上餐廳飯店裏的精致卻也湯濃味正、分量十足。
“菜都上齊了吧?”我問坐在旁邊的大黑。
“還差一道。”
這時後麵傳來一陣吆喝:“馮排副,嚐嚐這道‘紅燒豬手’怎麼樣?”我一聽聲音挺耳熟,便扭過頭去,這時營長係著圍裙,端著滿滿一盤菜放在桌子中央。
“營——營長!”我有些結巴地站起來,“您———怎麼?”
“這是咱們一營的規矩,那一個兄弟要走了,營長都會親自下廚做一道菜,為兄弟餞行,”連長在旁邊甚是熟練地解釋道。
“怎麼樣?媽逼夠規格吧,”營長胡子拉碴地笑笑。
“太??????太感動了!”我舉起酒杯,情緒激昂,“一切都在酒裏了,”說完便要仰起脖子。
營長攔住我,用他那叱吒一營的大嗓門吼道:“來!兄弟們都舉杯,歡送我們的戰友。”
“幹!”呼叫狼嚎的一聲,把“雅間”震得幾乎都要塌了。
接下來,名目繁多層出不窮的祝酒詞從他們的破鑼樣的嗓子裏蹦出來,緊接著就是驚天動地的“幹!”喝得人心潮澎湃。
酒過三巡,營長揪著我的肩章叮囑兩句:“到了機關好好幹,媽逼別丟一營的人”之類的話就走了,緊接著連長、指導員也說了一些諸如“有空回來看看”“以後保持聯絡”之類的也告辭了。
他們把剩下的時間騰出來讓我跟班裏兄弟們好好喝好好嘮。
大黑端著杯子跟我碰了碰,“感情上的事別人幫不了你,自己早了斷早決定。”我笑了笑,喊了聲“幹。”
薑班副和李二虎這兩個之前和我一共說話不超過十句的二期士官同時向我欠了欠身,說了句“前途無量”後也幹了一個。
周致遠的眼神已經迷離了,他貴妃出浴般攀住我的肩膀,說道:“哥們,我咋就趕不上這個趟兒呢?我咋就撈不著這樣的機會呢?”我笑道:“我倒願意跟你換換。”他苦笑了一下,沒等碰杯就咕嘟咕嘟把酒喝光了。
二年兵吳家貴和張勇一左一右向我走來,一排三班都知道他們兩個老鄉為唯一一個轉士官的名額較上了勁兒,表現一個比一個優異,同時手段也一個比一個高明,讓人很是放不下心。我舉杯道,送你們哥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祝你們都能實現理想,達成心願;第二句是幾年之後你們就會發現這世上最靠得住的還是戰友情誼,希望兄弟珍惜。”哥倆酒還沒喝臉就紅了,“排副,你放心吧,我們知道了”“我們會珍惜的,你走好!”“幹!”
緊接著就是李誌高他們三個一年兵,這幾個小子打定主意要弄醉我,他們輪番上陣牽強地編織著“幹!”的理由。李誌高躊躇滿誌地吆喝著馬上就要做我學弟了,學弟敬學長一個;馮剛緊接著喊:“馮排副,咱們都姓馮,有一句話叫什麼,幾百年前咱們就是一家,同宗共祖呢。”“那是!咱們都來自雲南元謀。”大夥哄地笑了。最後鐵錘的理由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了,“馮排副,你是弗蘭(湖南)的,我是銀蘭(雲南)的,咱們共一個‘蘭(南)’,那也是老鄉了,喝一個!”我暈,他咋不說我們都是中國人,該喝一個呢。我笑著咕嘟咕嘟把酒灌下去。
這時胃裏已經鼓鼓囊囊像一個盛水的皮袋子,稍微晃一晃都能聽見裏麵咣當咣當的聲音。操!豁出去了,豎著進來的時候就做好了橫著出去的準備。
“喝!”“幹!”兄弟們的聲音愈發竭斯底裏,高潮一次又一次掀起,如同攻占山頭的頑強衝鋒,我已經逐漸數不清桌上坐了幾個人,胃裏的七分酒水三分飯菜頑固地往嗓子眼裏湧,有幾次都到了口裏,硬是被我憋著氣給壓了回去。
“幹!”這就是部隊的喝法——殺氣騰騰,豪氣幹雲。
終於,周排副在桌子底下“現場直播”,吹響了我們的集結號。
大夥挽著手搭著肩高唱著“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連滾帶爬回了宿舍。
第二天的早飯,我吃得比別人晚一點,趕回宿舍的時候,兄弟們正在幫我收拾東西,一直不怎麼待見我的薑班副替我打好了背包——三橫兩豎,麵上是兩個標準的正方形,背後的結也是規規整整的,看得出這是個素質優秀的老兵用心打出的背包。
“謝謝!”我的嗓子脹鼓鼓的,喉結蠕動了半天,終於隻發出了這兩個音節,我不會矯情地落下兩滴眼淚,也不會騷情地說一些“山高水長”“友誼永存”之類的“書麵用語”。
樓下的北京吉普在暴躁地轟鳴著,我一一拍過兄弟們的肩膀朝樓下走去。
而樓下,更是讓我震撼。
從一連的樓梯口到營區大門,三百號人整齊地列隊歡送我這個剛來不久就要離開的實習學員。營長教導員連長指導員和我一一握過手後,我敬了個莊重的軍禮鑽進了吉普車。我那“一點都不男人”的淚水在眼眶裏飛快地打著旋兒,幾乎一低頭,便會奔瀉下來。
別了,停泊不到四周的一營。
別了,相處不到四周的兄弟。
我的臉隱在車內,胳膊卻伸出窗外,竭力地揮舞著,直到車開出了一營的大門,直到這個山旮旯裏的兵營在車尾的黃土路上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