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根 “馮排副”(2 / 3)

吃完飯後回宿舍,我抓緊時間給班裏做了個檢查。“呀,不用搞得這麼嚴肅。”“沒事沒事。”“家裏怎麼樣了?”“有什麼困難就說唄,看能幫點忙不?”我騎虎難下,裝出一副比較傷感的樣子,不停地說:“沒事了,謝謝大家。”搞得大家愈發以為我家裏出了多大事一般。用謊言騙取大家的同情,這種卑劣齷齪的手段曾一度讓我不齒,而現在,我竟然順順溜溜地編派著。

上午的訓練,我克製自己不去想舒展的事,盡量表現得積極主動一些。下午連長讓幾個排長分開組織訓練,剛好我們排長請了病假,本來這事落在副排長身上,我主動請纓,站在了指揮位置。口令清晰、動作規範、程序合理、組織嚴密不僅讓士兵們心服口服,也讓連長和其他幾個排長刮目相看。訓練結束,連長點名表揚了我,把我早上丟掉的麵子悉數撿了回來。我站在隊伍裏偷偷樂起來:擱學校我好歹也是個連長,底下的學員比你的還多,當個排長是牛刀小試嘛,就是把你替下來都扛得住。

回到宿舍打開壓在被子底下的手機,上麵有兩個未接來電,舒展的。我準備把電話撥過去,但是想想還是放棄了。

晚上沒事,被人拉著打雙摳,正玩得興起,舒展的電話又來了。

“喂。”

“首長,方便接電話不現在?”

“有何指示?”

“首長日理萬機,電話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應該是在研究國防和軍隊現代化建設的重大課題吧。”小丫頭片子損起人來堪比手槍匕首,甚是犀利。

“哪裏哪裏,”我針鋒相對,“那是你們機關領導的專攻,我們基層單位隻需要執行命令就可以了。”

那邊沉默了。

“電話嘛,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們在訓練場上掉皮掉肉摸爬滾打,不像你們機關幹部,龍井一泡,報紙一翻,空調一吹,想打電話就打電話,想發短信就發短信。”

那邊繼續沉默。

“??????至於短信,我沒收到啊。哦,對了昨天有人很不禮貌地發了一個‘哼’,還跟了三個驚歎號,不會是您發的吧。”我狠著勁一口氣把肚子裏憋的火全發出來,有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那邊依舊沉默,沉默得讓我害怕。這時候,我方才意識到剛說的話有些狠。

電話那頭開始嚶嚶哭起來,她一哭我就隻有丟盔棄甲的份了。縱使之前多麼理直氣壯、慷慨激昂但隻要一聽到她的哭聲我立馬覺得自己十惡不赦比被人淩遲還難受。

“你??????你別哭啊,你一哭我這心裏就難受,跟滴血一樣——”我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底氣。

“馮牧雲你混蛋!”剛剛那句話不幸成為了巨型炸藥的引線,舒展所有的冤屈“轟——”的一下全都被點著了:“你放著好好的學校不待,自己拍拍屁股下基層,把我一個人留在學校。那天我才說你兩句你卻劈頭蓋臉罵了一通,還說我??????還說我拿部長老爹壓你,我什麼時候壓過你,你說我什麼時候壓過你?!”

舒展幾乎是吼了起來,聲音大得把旁邊打牌的都給震住了。

“一開始談戀愛的時候我就想瞞著你,因為我知道你個性強,不願受製於人,但你們還是認識了嘛。——對,我老爸是關心你,想培養你,但他有什麼錯?他不過是看你是個可塑之才想助你一臂之力嘛。你說別人怎麼說你,你說跟部長的女兒談戀愛壓力好大,可我又有什麼辦法,認識你之前我就是他女兒了啊!難道你要我為了你跟他去斷絕關係嗎?難道他要因為你辭去部長職務嗎?”

“夠了!”我粗魯地打斷她,“我從不奢望你們為我改變什麼,我隻是不想活在你父親的光環之下,聽任他為我安排,鋪平一條看上去平坦的仕途。我隻是想獨立地自由地輕鬆地過完大學生活。哪怕是混得很差勁很卑微,但那至少是我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活。謝謝你父親,我可能要辜負他了。”

“牧雲你怎麼了?”舒展的聲音有些惶恐有些錯愕。

“沒事,我們還在訓練,先不跟你聊了,拜。”

我掛了電話,重新拿起了撲克牌。但卻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出牌。

我找了個人替我,自己站到了窗台上對著黑幽幽的群山發愣,這時副排長周致遠湊了過來。

“女朋友?”

我點點頭,沒看他。肩上扛著相同的“紅牌”,讓我們看上去親近一些。

“我之前也有一個女朋友的,一聽說我要來部隊,趕緊提出散了,”他從兜裏摸出一包“藍白沙”,叼了根在嘴上,點著,吸了一口,接著昂起頭悠然吐出一個煙圈,緩緩說道:“男的女的要想不到一塊兒去,還不如趁早散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暗自驚歎這麼一個衰人怎麼能整出如此智慧的語言來。

周致遠是武大畢業的國防生,早我一周分到這裏。這小子張口就是“古往今來”“眾所周知”,渾身的“知識分子酸臭味兒”,而工作能力和綜合素質卻是一般,連個口令都喊不好,這種人在部隊最不受待見,說得難聽點,連兩年兵都欺負他。

“來一根?”他把煙遞給我。

我猶豫了幾秒鍾,還是從盒子裏摳出一根來叼在嘴裏。“咻”的一下,他在我嘴巴下打著了火機,我下意識往後一縮,樣子很狼狽。他愣了一下,幸災樂禍地笑了笑。

“給我!”我有些惱怒地搶過打火機,放在煙上點著,故作老練地吸了一口,把煙吸進嘴裏,又從鼻孔裏冒了出來。

我有些暈暈的感覺。

“呆在這裏可沒勁!”周致遠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單調、古板、鬱悶、虛度光陰。”

“那你當初為什麼會選擇部隊?”我有些鄙夷地看著他。

“當初啊,”他猛地吸一口,說,“當初覺得穿軍裝覺得很帥啊,又聽說畢業後就是軍官,是幹部,很心動呢。”

“那你現在也穿軍裝啊,也是幹部啊,人家都叫你周排副呢,”我戲謔道。

“狗屁,”他憤懣道,“叫是這麼叫,可有誰拿你當幹部?連個一年兵都不如??????”他開始絮絮叨叨申訴著他的苦悶憋屈。

“要想贏得別人的尊敬,你首先得有值得人尊敬的地方。”我很裝逼地打斷他的話。他還想說什麼,但我已經轉身離開。和他談話已經讓我對武大的印象大打折扣,再聊下去隻會讓我心情更糟。

走了兩步我想起這樣似乎有些過分,畢竟人家本來是過來勸你的嘛。於是我扭頭加了一句:“不好意思,肚子不舒服實在是憋得不行了。”周致遠衝我訕訕地笑了笑。

而我的肚子,實在是有些憋不住了。我抓了一把衛生紙,朝廁所跑去。之所以用“跑”,是因為廁所離宿舍有近半裏的距離,如果用“走”,難保在抵達之前不會出現什麼意外。

廁所修在西南角。據說這樣是為了搞好軍民關係,之前我很納悶這玩意兒跟軍民關係是怎麼扯上的,又不是建一個菜市場或飯館。後來經過實地考察才知道,廁所的便坑修在圍牆裏,但糞池修在圍牆外。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幾百號人的排泄物對於附近的農民兄弟來說可是一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上好農家肥。有了這些,農民兄弟地更肥了,菜更青了,莊稼更茁壯了,軍民關係理所當然更和諧了。所以有時候如廁會出現這樣的場景:廁所裏戰士們撅著屁股努力為農民兄弟增產增收作貢獻,廁所外老鄉們絡繹不絕挑著一擔擔肥料往地裏澆。有事沒事裏麵外麵的人還能嘮上一會兒。

我緊趕慢趕到了廁所,發現坑位都差不多占滿了。我正彷徨著踟躕著這時廁所盡頭的李誌高喊了一嗓子:“馮排副,這兒!”不喊不打緊,這一喊所有低著頭專心拉屎的兵們都昂起了脖子,讓我一下子想到了那句6歲小孩吟的詩: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盛情難卻。我有些尷尬地走過去,招呼道:“你也在啊?”便解開褲子蹲在李誌高專門為我“預定”的位置上。可能是我的麵孔比較陌生,我蹲下後眾人的目光並沒有轉移,依舊是死死地盯著我,似乎有人向他們下達了向我看齊的口令似的。眾所周知人在緊張的時候某些部位的肌肉是會收縮的。這樣就導致了我原本呼之欲出的“屎意”頓時煙消雲散。我蹲在那裏拚命憋著氣,臉都脹成了豬肝色而該下的還是沒有下來。我估摸著,難產也就是這感覺。

“不適應吧?”李誌高善解人意地看著我,這樣我就更緊張了。

“還——還行,”我由於正在憋氣,所以臉色有些不自然,說話也有些結巴。堂堂一個“馮排副”連泡屎都拉不出來,說出去豈不是有損我P大的光輝形象。

為了母校的榮譽,我繼續徒勞而固執地憋著氣,誓死要把這泡屎拉出來。

“我剛來的時候也不適應呢。”李誌高好像是在替我圓場,“家裏用的都是坐式馬桶,一個人坐在上麵既衛生又隱私,哪像這個,百十號人撅著,坑位之間連個擋板也沒有,看上去都惡心。”

“嗯,哼!”革命尚未成功,我在繼續憋氣。

“不過,呆久了就適應了,不管怎樣,該丟的總會丟掉。”他的話因為含蓄而充滿智慧。

“嗯,哼!”

“今晚月色不錯。”李誌高抬起頭饒有興趣地說道。

我方才注意,廁所沒有封閉起來,而是蓋了一半瓦片一半留了空白。順著空白向外看,是初夏時節幹淨澄澈的星空,月亮高高地粘在藍色的天幕上,散發著清澈的光輝。

“真美!”我由衷感慨。這是由於注意力轉移,我肚子裏的存貨終於呼呼啦啦狼奔豕突衝了出來——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排副,(基層部隊,兵們都喜歡管“紅牌”叫排副,盡管一連三排已經有了三個“排副”)你們學校報考分數高不高?”

“嗯,還行,部隊考上去的分數要求比較低,”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怎麼?想考軍校?”

他笑了笑,向我亮出了他的手掌,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單詞。“去年高考差一點,家裏讓我複讀,我說還不如來部隊考軍校呢,”接著他又問了一些學校的有關情況,兩人嘮了半天直到腿麻了才“班師回朝”。

晚上熄燈後我躺在床上,思考著我和舒展之間地問題。交往兩年,第一次鬧出這麼大的問題。記得從前兩人也會吵嘴,但不管多晚,理虧的那個人總是會在當天把電話打過去,而所有的憤怒、鬱悶都在電話響起的那一刹那煙消雲散。而這一次,竟然破天荒持續了這麼長時間的冷戰,這讓我不由地感到惶惑,更鬱悶的是問題到現在依然懸而未決。

細細想想,兩人似乎都沒有錯,問題的關鍵在於她的部長老爹對我的“悉心栽培”,而我又偏不識趣地拒絕他的美意。

從麵上來看部長是在栽培我,實際上他是在為自己的女兒設計未來,這是任何一個有能力有愛心的家長最熱衷的事情。而“女婿”又是他這個堪稱完美的設計中很重要的一環。我有幸充當了這個角色,但我絕不肯按照他的“設計程序”來——盡管那也許是許多人向往的康莊大道。

作為部長的女兒,舒展似乎很滿意自己老爹的完美設計,但她那茅坑裏石頭一般的男朋友又絕不可能在這個問題上妥協。

怎麼辦?難道真讓周致遠一語成齏?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戰友們都漸漸睡了,打鼾磨牙還有生鏽的風扇呼呼啦啦的聲音讓我心浮氣躁。我索性翻身起床,拖著鞋上了陽台。

窗台在四樓,從陽台向外望去,左右都是黛青的山嵐,山勢並不險峻,凝固的波浪一樣向遠方逶迤而去,錯落的村莊像蘑菇一樣撒在山裏山外。山裏人睡得早,偶爾有一點兩點燈光從四方格子的窗戶裏透出來,橙黃的、熒藍的、玉白的,亮了,驀然之間,又暗了。

遠處是麥田,玉米壟、菜地,夜裏已經辨不出顏色是墨綠還是金黃,隻是一塊一塊整整齊齊地,毛毯一樣、棉被一樣在起伏的地上鋪蓋著。

夜風裏夾雜著糧食的香味,酒氣一般叫人沉醉。

風是一個性格乖張武功卓絕的俠女,冷酷的時候她會變******萬把鋒利的刀子刮在你臉上、身上,不管你鎧甲多厚功力多深,揮一揮衣袖就能侵入你的骨髓讓你的牙齒格格作響,狂躁的時候她能卷起漫漫黃沙鋪天蓋地遮天蔽日,再強壯的男人見了也要弓腰駝背敬而遠之,而現在她更像一個溫柔細致的婦人,翩翩起舞、衣袂飄飄,輕盈的手指撫過你的臉龐滑過你的胸膛,讓你周身服服帖帖愜意非常。

我沐浴著裹滿馥鬱香氣的夜風,仰望著浩渺的星空和雲朵裏逡巡的月亮,聆聽著蟲鳴狗吠和風梳過樹林的聲音,心中有一種安詳愜意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偎依在母親懷裏一般。

“月光如水照緇衣”,電光火石一瞬間我突然記起魯迅的這句詩,沒頭沒腦地吟誦起來。

“這麼有雅興?還吟詩呢。”

盡管聲音很輕很緩,但我還是給嚇了一跳,大黑赤著背穿著大褲衩站在我背後兩步外的地方,笑盈盈地看著我。8顆白花花的牙齒依舊招牌似的亮出來,反射著月亮的冷光,更加反襯出他身上的黝黑,愣是把我嚇得汗毛倒立。

待調整過來,大黑已經挨著我站著,把手支在了陽台上。

“起來抽棵煙。”不待我問他大黑便頗有覺悟地跟我交待。我朝他笑了笑說:“老煙槍了吧。”大黑笑著不置可否,他打開煙盒叼了一根,問道:“來一根?”我看了看,一時下不定決心是接受還是拒絕。

“來一根嘛,沒事。上不了癮的。”大黑縱容道。相信大多數煙民都是這樣被拉下水的。

我故作輕鬆地抽了一根,叼上。大黑把火點著向我湊過來,這一次我顯得老練多了。一口、兩口、三口,煙霧在肺裏打了一個回轉又從鼻孔裏雙龍出洞一般衝出來。先前那種頭暈暈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尼古丁帶來的難以名狀的愜意。我又忍不住大吸了一口,更深地沉醉在吞雲吐霧的快感中。

“怎麼?睡不著?”大黑扭過頭來看著我,眼珠不明朗眼白卻格外乍眼,“是不是女朋友的事?”剛才接電話,其實他們幾個都有意無意地聽到了。

就像祥林嫂絮叨她們家阿毛一般,我把我和舒展的事和盤托出。人在鬱悶的時候是有很強的傾訴欲的,鬱悶就像體內的廢物,不排出來就會憋壞自己。

直到第四個煙燒到了尾巴上燙到了手指,我才把其中的繁冗拖遝的前因後果講完。

大黑靜靜地聽著,雖然我不敢確定他聽進去了沒有,但他至少耐著性子聽我說完了,讓我有了一種治好了便秘那樣暢快的感覺。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大黑試探性地看了看我,勸道,“早做決定比晚作決定要來得輕鬆,當然前提是你確定你真的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走自己的路。”

“其實我覺得,”大黑看我不吭聲又來了一句,“就按她老爸安排的也未嚐不好啊,做人不必太理想化,什麼要活出自己、活出個性那是年輕單純的表現,現實的柴米油鹽擺在你麵前,你就不會考慮那些——”大黑拿手在空中比劃了半天,才冒出來“不切實際”這幾個字,他拍拍我肩膀說:“其實有多少人在背後說你,罵你,就是有多少人眼紅你、嫉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