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盼來了魚湯。服務員撤走吃黃咕丁魚用的碗,換上喝魚湯的碗。魚湯是用一個巨大的金屬盆盛裝,配一柄粗質鐵勺以供舀湯。我的記憶中,隻有鄉村農婦喂小豬崽兒才會使用這樣的大盆,這樣的陋勺,未見人界操持這樣的大盆盛湯。魚在乳白色的魚湯中浮而未遊,大鯽魚雍容爾雅,以沉默表達它的老黃河魚的高貴氣質,盆中白霧嫋嫋升騰,如是沐浴溫泉。依照慣例,先舀魚後舀湯,我照這個操作程序做了,就開吃。黃河鯽魚啊,我又一次親近你。上一次,是在1995年的初夏。
吃魚肉,喝酒。我要的是啤酒,事實說明這是一個錯誤性選擇,喝魚湯要以高度白酒為佳,其永恒不變的真理是確保胃容量,胃容量大,存儲魚湯的空間就大。魚湯,今次品飲的主題。我一口氣吃掉三條黃咕丁魚,其糯性的肉質吸入口,迅即在舌間溶化滑入喉道,柔滑而混沌的美妙便在瞬間定格,經久的回味蕩漾於口腔,悠遊在曠古黃河故道天地之間。
看著魚入了鍋,我們就去廳裏靜候。先端上的紅燒黃咕丁魚,我發現這道吃的程序很對頭,煮魚湯之時,先紅燒一個黃咕丁魚上來,皆有吃的,等的就很耐煩。吃紅燒黃咕丁魚,舉杯開喝。活的黃咕丁魚,有筷子長,肚皮白裏洇黃,背脊花紋呈墨色,肉體滾圓,三角刺怒張,可以判定它們是生活在清水中,正屆壯年,體魄康健,充滿活力。紅燒的黃咕丁魚,呈醬色,三角刺都已經溫順地收攏,夾一條魚擱在碗裏,折斷,挑一塊魚肉入口,黃咕丁魚肉質緊密,細嫩微甜,在醬味的掩蓋下,彌漫著黃咕丁魚獨特的體香,且糯性十足。個人的吃魚史中,知道有三種魚是糯性的,黃咕丁魚、鰻魚和鯰魚,鯰魚必是野生鯰魚。在魚類中,肉質愈是糯性,吃起來愈是回味悠長,繞舌三匝,經久不消。
識駿馬者為伯樂,識美魚者當然是古清生,我一念生起就把自己比做魚伯樂,在黃河故道的魚湯店,在初夏的河風之中。鯽魚肉是清甜細膩,質地如綢,光潔而柔嫩,筷子挑了輕吸,很鮮的味道。感覺是,即便在長江邊的梁子湖畔,也隻能吃到這麼清純的鯽魚。開始喝湯,端起盛湯的海碗輕吹一番,湯波蕩漾,細碎的蔥花綠萍般往四周飄散。湯入口,一口熱烈的醇鮮,湯濃厚而粘稠,過唇之後有沾性,恰是預期中鮮美,它是得益於天燃氣燃燒的猛火沸煮,我想。但是沒有一種儀器可以測定魚湯的鮮度,這很遺憾。喝到第三口魚湯時,我放慢了速度,喝急湯是一種性情,喝慢湯是一種境界,湯含於口,如將黃河的月亮含於口中,滿腔的柔情在味蕾之上纏綿如絲,沁心入肺,蕩漾在靈魂深處。三碗魚湯入肚,我已然是飄然於時間之上,魚湯也是醉人,我新剃的光頭上業已大汗淋漓。聯想到蘇東坡的詩句,忽然有詞在心:日喝魚湯三大碗,此生願做黃河故道人。
黃河三角洲由古代、近代和現代三個三角洲組成。古代版的三角洲以蒲城為頂點形成扇麵,西起套爾河口,南達小清河口,陸上麵積約為7200平方公裏;近代版的三角洲是黃河1855年從銅瓦廂決口奪大清河流路形成,以寧海為頂點形成扇麵,西起套爾河口,南抵支脈溝口,麵積約為5400平方公裏;現代版的三角洲是1934年以來至今仍在繼續形成的以漁窪為頂點的扇麵,西起挑河,南到宋春榮溝,陸上麵積約為3000平方公裏。
遼闊的黃河三角洲扇麵衝積區,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13大濕地之一,濕地類型為灌叢疏林濕地、草甸濕地、沼澤濕地、河流濕地和濱海濕地五大類,裏麵有植物393種,野生動物1542種,那些往往生活在仙境的丹頂鶴、白頭鶴、白鸛、金雕、大鴇、中華秋沙鴨、白尾海雕也都在這裏快樂地生活著。蘆葦蕩中的公路,由勝利油田修築。轉了一圈,是那蘆葦的風,漸漸將我從酒意中吹醒。總之,讀風景和讀黃河故道魚湯,都是快樂的事情,寫作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沉浸在美好的記憶中,黃咕丁魚,鯽魚,夕陽下在黃河故道撒網的人,我們都是過客,過客也是夕陽,在夕陽的夕輝裏,記憶是一張金色的網。
如是定要以言詞深入表述,我以為一個人一生中沒到黃河是一個遺憾,而到了黃河,沒有喝過黃河故道魚湯,則為終生大憾!我估計喝了五碗魚湯,或是六碗,那個金屬盆裏,仍有乳色鯽魚湯汁,然我撫肚細思,不能喝了,再不能喝了,隻能抱憾而去了。在這一刻,思想掠過魚湯,我以為能夠喝上這一盆魚湯,就不必再四處打探鮮美之事,人生中就會有滿意和知足,這是一次真切領略黃河的行動,黃河清秀俊美的魚兒,它們表達了黃河豪放性格中的細膩婉約。心念道:不到黃河非好漢,飲湯河口是癡人。湯飽酒飽,乘車離開了湯街。這番吃喝,魚肉、魚湯和酒,也是一次黃河給予的精神洗禮。那麼,我們再悉心去觀賞黃河三角洲的美景吧。
我素對公路飯店的飲食不以為然,此次考察黃河,我打定主意不與公路飯店發生聯係的。河口區僑辦主任陳金剛先生指明此湯是河口一絕,別無分店,就去了。那是我要離別河口區去墾利縣之前。魚湯店是不從前門進的,均從院門而入,院裏乾坤大,停滿了各式小車。我去的那個魚湯店叫做“新發魚湯”,院裏四周都是湯廳,一廳一張桌子,門上編號,老板站在院裏給食者分派門號,按號入廳,一廳隻有一桌。點湯的人,就去廚房,廚房裏有一個大魚池,從魚池裏麵選魚。計有鯉魚、鯽魚、黑魚、鯰魚、黃咕丁魚。選了魚,便請夥計過秤,要若幹斤。魚過秤以後,旁邊有夥計立即將魚活殺,夥計有分工,他們各殺一種魚類。殺畢,就將帶血水的魚放入鍋裏,擰開水龍頭注水煮。灶是沿著一麵牆砌的,灶上有一長排湯鍋,每鍋由笠狀白鐵鍋蓋蓋住,起湯時一一揭開,便見乳白色魚湯沸騰,如火山口的噴泉,滾湯怒湧,白霧彌漫,乳汽氤氳。其間有兩個炒鍋,是用來專門紅燒黃咕丁魚的。因是勝利油田的所在地吧,灶裏燒的是天燃氣,每個灶孔都插入一根噴火咀,後麵連著橡膠天然氣管。我們要了三斤黃咕丁魚,五斤鯽魚,鯽魚都是一斤一條左右,魚十分健美,撈起時鮮活地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