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人生的所有快樂都建立在了治學之上,因而外在的物質生活就退避三舍,世俗世界的名利享樂,就與他全然無關。
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他,卻時時洋溢出一個學人的單純幸福。他可以這樣充滿自得,也充滿快樂地說:“學問之事,正如醫家良劑……仆困於世久矣,坎坷潦倒之中,幾無生人之趣,然退而求其所好,則覺饑之可以為食,寒之可以為衣,其甚者,直眇而可以能視,跛而可以能履,已乎已乎!旦暮得此,所由以生,不啻魚之於水、虎豹之於幽也。”
聞之令人心酸!
四。
打量章學誠的人生,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藝術巨匠米開朗琪羅。
米開朗琪羅一生都在卑微中不停地供他人驅使,也正是在這無休止的卑微勞作中,他先是以超凡的智慧和毅力,為羅馬教皇完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壁畫——西斯廷教堂天頂壁畫《創世紀》,後來又以卓越的才能為美第奇家族的聖羅倫佐陵墓創作了著名的《晝》、《夜》、《晨》、《暮》人體四雕像,最後為教皇繪製了不朽的《末日的審判》。
大師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句話是:“煩惱、貧窮、勞碌始終困擾著我,我在窮困中掙紮,我在憂患中孤獨。”
這話用來說章學誠,也很貼切。
公元一七六五年,章學誠第三次參考順天府鄉試,再次落第後,他投拜翰林院編修朱筠為師。
朱筠,字竹君,後來他曾向乾隆上疏一份奏折,對《四庫全書》的編撰工作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朱筠明確地告訴章學誠:“科舉非君所長,不能學亦不足學。”朱筠藏書甚豐,章學誠在老師這裏得以暢遊書海,縱覽群籍。也是在這裏,章學誠結識了紀昀、王鳴盛、錢大昕、王昶、戴震等一大批學界名流。
這中間,猶以名滿天下的戴震對他影響最為巨大。
作為乾嘉學派的皖派開山之人,戴震主倡“聖人之道在六經”,“凡學始乎離詞,中乎辨言,終乎聞道”。他的治學特點是,從音韻、小學入手,通過文字、音韻來判斷和了解儒家經典的奧義,以語言文字學為治經之途,以此冀求對聖賢之道的最終領悟。
戴震與章學誠相見之下,對這個小自己十四歲的晚輩後生頓生賞識之意。所以向來謙恭自牧的戴震,這次沒有客氣,而是語重心長地教導章學誠:“予弗能究先天後天、河洛精蘊,即不敢讀‘元亨利貞’;弗能知星躔歲差、天象地表,即不敢讀‘欽若敬授’;弗能辨聲音律呂、古今韻法,即不敢讀‘關關雎鳩’;弗能考三統正朔、周官典禮,即不敢讀‘春王正月’。”
很明顯,戴震的這段求學之道的論述,仍是他一向秉持的“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治學思路。按照這種思路,要研究《春秋》等史學,開讀“春王正月”,那麼就要先由訓詁入手,隻有先掌握了考證三統正朔、周官典禮的本領,才能去讀《春秋》,否則就可能學不由徑。
而此時的章學誠,早已有了自己的獨到治學之見,盡管還相當不成熟。
早在四五年前,他在寫給同窗好友甄鬆年的信中,就提出改革史書義例的設想,建議在史書中“於《儒林》、《文苑》之外,更當立《史官傳》”。信中,他還表達了一係列在編修方誌上的看法。比如,他認為方誌“體裁宜得史法”,詩文不能納入《藝文誌》等等。
而且,此前一年,他參與了《天門縣誌》的編纂工作,並將自己在修誌中的所想所思總結為《修誌十議》。這些深有獨見的論述,說明章學誠在通讀古今史書,並在具體編篡方誌的工作中,通過仔細分析,精深思考,已經在史學領域初步形成了他自己的理論雛形。
現在,麵對在乾隆朝學界享有崇高聲望的大師戴震的告誡,年輕的章學誠不能不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
他深知自己學力尚淺,而且沒有用功於考證名物、窮究典籍、訓詁詞章,正像他自己所說:“我輩於四書一經,正乃未嚐開卷,可為慚惕,可為寒心!”
那麼,是固執己見,堅持不為訓詁桎梏,走自己的獨斷之學路子,還是聽從戴震前輩的諄諄教導,擯棄前非,改弦易轍,走流行的考據之路?
然而,生活的困頓與艱難,不得不讓他暫時放下腦海中的發問,為饑腸轆轆的肚皮去謀生。公元一七六七年,章學誠因“二三當事,猥以執筆見推”,進入太學誌局,參與《國子監誌》的編修工作。
在眾口嘵嘵、幹擾頗多的誌局裏,他深感自己不能按照史家應有的持公執正之義秉筆直書,而是處處受人牽製,時時為同僚所嫉,嚴重違背了自己所尊奉的為史原則,觸犯了他作為一個曆史編纂者的心靈底線。
忍無可忍下,三年後他憤而辭職。
唐朝的劉知幾拂袖離開史館後,向宰相蕭至忠修書一封,疾言史館之弊,決定退而撰著《史通》。
章學誠也留下一封長信。翌年,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氣憤難遏、言辭激烈地寫道:“學誠用是喟然謝去,非無所見而然也。昔李翱嚐慨唐三百年人文之盛,幾至三代兩漢,而史才曾無一人堪與範蔚宗、陳承祚抗行者,以為歎息。夫古人家法,沈約以前,存者什五,子顯以下,存者什三。唐史官分曹監領,一變馬班以來專門之業,人才不敵陳、範,固其勢也。每慨劉子元不以世出之史才,曆景雲、開元之間,三朝為史,當時深知,如徐堅、吳兢輩,不為無人,而監修蕭至忠、宗楚客等,皆癡肥臃腫,坐嘯畫喏,彈壓於前,與之錐鑿方圓,抵齬不入,良可傷也。子元一官落拓,十年不遷,退撰《史通》。是以出都以來,頗事著述,斟酌藝林,作為《文史通義》,書雖未成,大旨已見。”
從中,可以看到他離開誌局的原委,而且還可以看到,他已經決定效仿劉知幾,退而私撰《文史通義》。事實上,從三十五歲的此時到六十四歲去世,章學誠將整整後半生的時間全部交付給了他的皇皇巨著《文史通義》。
五。
“多少臉孔,茫然隨波逐流,他們在追尋什麼?為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卻在命運中交錯……”奔波於生計的路上,似乎總有這首《把根留住》的歌曲,來為章學誠的人生做背景音樂。
然而,身影盡管風塵仆仆,但一點也不頹唐潦倒;臉孔雖然塵土撲麵,但一點也不茫然。
公元一七七三年,和州知州劉長城邀請他主持編修《和州誌》,聞聽後,他欣然前往。
早在章學誠為國子監學生時,他就在《答甄秀才論修誌第一書》中,對同學這樣講過他的人生誌向:“丈夫不為史臣,亦當從名公巨卿,執筆充書記,而因得論列當世,以文章見用於時,如纂修誌乘,亦其中一事也。”
他喜愛纂修誌乘這項事業,哪怕隻是為遠在安徽的一個小縣編修縣誌,他也樂於效命。孔子在《論語·述而》中不是這樣說過嗎?“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前往和州,正是“從吾所好”。
也正是這次和州之行,讓章學誠確立了他的為學方向。
“萬有引力定律”其實已經在腦海中誕生,牛頓所需要的,隻是躺在那棵尋常的樹下,讓尋常的蘋果砸中不尋常的腦門。而學識、學力已經完全具備的章學誠,他所需要的也是類似的一次撞擊過程。
編修《和州誌》的過程,便成了他對自己的一次全麵學術總結。
修誌中,他不但在搜檢群書、博覽眾籍的過程中,“檢點前後,識力頗進”,形成了“辨章百家,通於大道”、“條別諸家體裁,論次群書得失,萃合一篇之中”的為史思想,而且有了全新的修誌認識。
於史學義例、方誌編修、校讎之法等諸方麵,他均收獲頗豐。他首次提出:“史臣載筆,侈言文苑,而於《春秋》家學、派別源流,未嚐稍容心焉,不知將自命其史為何如也。”認為修史應該“尤當考定篇章,複審文字,某紀某書,編之誰氏,某表某傳,撰自何人。乃使讀者察其臧慝、定其是非,庶幾涇渭雖淆,淄澠可辨,末流之弊,猶恃堤防”。
此外的收獲,就是他一邊編修《和州誌》,一邊“思斂精神,為校讎之學,上探班劉,溯源官禮,下該《雕龍》、《史通》,甄別名實,品藻流別,為《文史通義》一書”。可見,《文史通義》的寫定,也完全有賴於此次的修誌活動。
更大的收獲是,自從八年前聆聽戴震的教誨後,一直頗感茫然、無所適從的他,經過此次修誌實踐,心中的迷惘消退,自信頓生,為學之法已在章學誠胸中漸漸清晰。
很湊巧,戴震此時又出現在了他麵前。
二人再次就方誌學義等問題進行了學術探討。戴震主張用考據學之法來修誌,認為編修方誌應該以考核地理沿革為要務。而章實齋則認為,方誌乃《周官》小史,是外史之遺,其目的就是專門為編修國史提供史料。
事實上,最古之史書,就是方誌。孟子所說的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皆為地方誌。章學誠認為方誌應為一方之史,而不僅僅是一地理書,所以為方誌之人,必須“考古固宜詳慎,不得已而勢不兩全,無寧重文獻而輕沿革耳”。由此他認定,戴震雖淹貫經史,名滿天下,實則不解史學,屬於“無其識而強作解事”。
後來,在《跋甲乙剩稿》中回憶這次和州之行,章學誠充滿自得地寫道:“甲午、乙未,赴江南修誌,返浙而複入都門,學識方長,而文筆亦縱橫能達。”
他已不再著意於乾嘉學派的考據之學,而是將眼光越過同時代學者的頭頂,投向遠方。
那裏,孤鷹翱翔,雲淡天高。
六。
背負著生活的種種壓力,也懷揣著自己的情有獨鍾,公元一七七七年,章學誠又握著永清知縣周震榮送來的邀請函,腳步輕盈地前往永清,編修《永清縣誌》。
也正是在這年,他在鄉試中中舉,次年,於會試考中進士。
場屋中的接連取勝,並沒有讓章學誠增添多少成就感,為此拈須自得,欣喜若狂。相反,考中進士之後的他,竟然自認迂闊,執意拒絕入仕。
在這個已經四十一歲的中年男人心中,參加科考,獲得功名,也許隻是對自己或他人的一種交代,屬於一種身份認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事業不在爾虞我詐、蠅營狗苟的官場裏,而是在書籍盈桌、孤燈獨照的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