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 錢大昕:獨棲舊枝發新花(1 / 3)

在群星璀璨、交相輝映的乾嘉學術天空中,有一個人最為耀眼。

他以中國十八世紀百科全書的形象,廣泛涉獵於經、史、子、集、算、校勘、金石、考據、音韻等等學術領域,學究天人,博綜群籍。

他治學之廣、建樹之高、創見之深,聞名遐邇,飲譽海內,被同時代眾多著名學者,如王昶、段玉裁、王引之、淩廷堪、阮元、江藩等公推為“一代儒宗”。

他“不專治一經而無經不通,不專攻一藝而無藝不精”。其學識精深,學術淵博,一生著述宏富,確立了其在學術界的至尊地位,如同孔子所說,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焉。

他就是錢大昕。

作為乾嘉學派中堅的段玉裁,對錢大昕推崇備至地誇讚道:“凡文字、音韻、訓詁之精微,地理之沿革,曆代官製之體例,氏族之流派,古人姓氏、裏居、官爵、事實、年齡之紛繁,古今石刻畫,篆隸可訂六書,故實可稗史傳者,以及古《九章算術》,自漢迄今中西曆法,無不了如指掌。”進而深為服膺地說:“夫自古儒林,能以一藝成名者罕,合眾藝而精之,殆未之有也。若先生於儒者應有之藝,無弗習,無弗精。”

王國維認為開創清代學術的巨匠有三人,國初之學創於顧炎武,乾嘉之學則創於戴震、錢大昕:“亭林之學,經世之學也,以經世為體,以經史為用。東原、竹汀之學,經史之學也,以經史為體,而其所得,往往裨於經世。蓋一為開國時之學,一為全盛時之學,其塗術不同,亦時勢使之然也。”

在治學上深受錢大昕影響的陳垣,深獲陳寅恪讚許,認為陳垣是接承錢大昕的第一人,他的論調是:“吾國學者,自錢曉征以來,未之有也。”而陳垣本人對錢大昕更為推崇備至:“《日知錄》在清代是第一流的,但還不是第一,第一應推錢大昕的《十駕齋養新錄》。”

麵對如此大師,我們自然不能繞他而過。打量他,其實就是在瞻仰乾嘉學術的珠穆朗瑪。

一。

錢大昕,字曉征、及之,號辛楣、竹汀,江蘇嘉定人。生於雍正六年,公元一七二八年,卒於嘉慶九年,公元一八〇四年。

他出生在一個累世寒士的塾師世家,父祖皆以教書為業。其祖父錢王炯,精通小學,著有《字學海珠》、《星命瑣言》。其父錢桂發,“好讀先正舉業文,恥流俗腐濫之習”,著有《方壺吟稿》。

錢大昕為學,就發蒙自祖父與父親。

剛滿周歲時,望孫成龍的祖父便教他識字;五歲時,親授他以經書;稍暇,即開始向錢大昕講論前代故事,如是者十年。十歲後,錢王炯被延請至他人之家設館授徒,錢大昕則牽著爺爺的衣襟一同前往受業。

初學八股文章,他便因在訓詁、音韻方麵的才能,已經頗能通其大意。據說,錢大昕三歲能誦堂上聯語,五歲接觸經書後,過目成誦,十歲就能寫出一手漂亮的八股文,十五歲時即開始研究並考論馬瑞臨的《文獻通考》,鄉裏稱之為神童。爺爺錢王炯為此喜出望外地說:“此子所造,必遠過於我,雖入許、鄭之室,無難也!”

其實,爺爺還是低估了孫子,因為小錢所抵達的學術高度,遠非老錢一句“必遠過於我”可以限量。

麵對少年聰慧、穎悟特達的錢大昕,欣喜莫名的爺爺,明顯感覺以自己的鴿子之能已經不配再充任這隻雛鷹的教練。此後三年,同樣在他人之家擔任私塾先生的父親錢桂發,則將兒子帶在自己身邊,晨夕督課,親自教授。

其時,舉國盛行著一種學風,習舉業者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為圭臬,擯棄習詩,認為作詩不僅妨礙製義,而且有害於“道”。原因是二程早就提出過“作文害道”,認為文辭之藝“有之無所補,無之靡所缺”,認定文學為無用贅言,搞詩詞文學者甚至形同於戲子俳優,“古之學者惟務養性情,其他則不學。今為文者,專務章句,悅人耳目。既務悅人,非俳優而何?”朱熹延續此論調,不但認為“杜詩最多誤字”,甚至還認為像韓愈這樣的大儒所寫的文辭,也是“裂道與文以為兩物,而於其輕重緩急、本末賓主之分,又未免於倒懸而逆置之也”。他認為“文”是學之一事,而且無關緊要,所以強調“道”,而鄙薄“文”。

但錢桂發不以為然,他因個人愛好,很喜歡教兒子錢大昕作詩。

難能可貴的是,為開闊兒子閱讀視野,增加其閱讀量,窮困的鄉村教師錢桂發同誌,不惜屢屢舉債為兒子大量購書,供其暢遊書海,廣讀博覽。

多年之後,當錢大昕以一首文采飛揚的賦讓乾隆龍心大悅,並因此召試通籍,錢桂發有理由為自己早年在教育兒子問題上的“先見之明”而眉飛色舞,得意洋洋。

那是多年之後的事情了,此時的錢桂發,看著在學業上突飛猛進的兒子,也與其父錢王炯一樣,感受到了自己的池小難蓄龍,這是一個老師的尷尬,卻是一個父親的驚喜。

於是,十五歲的錢大昕被送到縣城讀書,跟隨嘉定知名學者曹桂發學習。

同年夏天,在應嘉定縣童子試中,錢大昕脫穎而出,中為秀才。當錢大昕的試卷被時任江蘇學政的內閣學士劉藻看過之後,這位曾被雍正帝特錄入博學鴻詞科,且聖眷隆沃地特禦賜姓名的大學者,對眼前這個十五歲的娃娃報以激賞:“吾視學一載,所得惟王生鳴盛、錢生大昕兩人耳。”

先來說說王鳴盛。王鳴盛長錢大昕六歲,字鳳喈,號禮堂,與錢大昕同窗,也為江蘇嘉定人。乾隆十九年以一甲二名進士,被授編修,擢侍講學士,撰有史學巨著《十七史商榷》,後來也成為乾嘉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

站在今天的學術此岸,回望有清一代的學術之河,惠棟、戴震之後,以學術貢獻和影響而論,在整個乾嘉學術陣營裏,以王鳴盛與錢大昕二人在史學考據方麵最為突出。

而稱讚錢大昕、王鳴盛的劉藻,此時雙腳站定,麵對的卻是遙不可知的未來彼岸。而且,其視線所觸摸的,還隻是兩個正處在豆蔻年華的少年,太不易了。

端的一副好眼力!

比劉藻眼光更為老辣,也更為精準的,是王鳴盛的父親,王爾達先生。

作為同窗好友,在王鳴盛的熱情相邀下,寄讀的錢大昕在課餘自然會常常走入王宅。王家在嘉定縣城屬於望族,家境殷實,富甲一方。當王爾達看到錢大昕的文章時,不但沒有輕視這個來自鄉下的窮小子,反而對錢大昕極為欣賞,他衝破世俗藩籬,擯棄門第觀念,慨然決定將愛女許配給錢大昕。

除了王鳴盛及其父王爾達,王家人對這位出身寒酸、其貌不揚的女婿,集體所持的態度則是不屑,甚至是鄙夷。因錢大昕體瘦骨削,王家人不無譏嘲地稱他為“碧鸛雀”。

“碧鸛雀”是唐人裴寬的綽號。裴寬任潤卅參軍時,有人送鹿肉給他,知道裴寬不收,悄悄放下肉就走。裴寬無處退禮,便把鹿肉埋在後花園裏。刺史韋詵知道此事後,非常歎服,聘裴寬為按察判官,並將自己的女兒許以為妻。《新唐書·裴寬傳》載:“詵引為按察判官,許妻以女。歸語妻曰:‘常求佳壻,今得矣。’明日,幃其族使觀之。寬時衣碧,瘠而長,既入,族人皆笑,呼為碧鸛雀。詵曰:‘愛其女,必以為賢公侯妻也,何可以貌求人?’卒妻寬。”

錢大昕被王家人集體恥笑的重要原因是,王鳴盛在乾隆十二年,公元一七四七年鄉試中舉,而且被選拔進聲名卓著的紫陽書院學習,錢大昕卻接連兩次在鄉試中敗北,始終沒有跨過舉人這道門檻,這難免讓王家人疑心王爾達的眼光。

王爾達笑而不答,他知道這隻年輕的碧鸛雀將來能飛多高,走多遠。

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衝天。這是王嶽丈胸有定算的期待。

猶太人中為什麼出了那麼多一流的科學家,原因是在他們的價值觀中,知識比金錢寶貴,學問比權杖尊榮,他們寧願搭上所有的家財將女兒嫁給一個學者,也不願讓女兒嫁入金碧輝煌的王宮。

麵對一株參天白楊的幼苗,王爾達深深懂得,此時你給它一掊水的滋潤,它就會在後天給你一個鬱鬱蔥蔥的驚喜。

二。

不是為了繼承家傳之業,而是純係出於養家之需,當然還有一個已婚男人的自立和自尊,錢大昕開始在一個顧姓人家設館授徒。其子錢東壁、錢東塾後來記道:“館紀王廟顧氏,其家藏書頗富,府君一一遍觀,遂斐然有述作意,讀書所得,著為劄記。府君殫心經學,自此始。”

顧家藏書甚多,這也許是令錢大昕來這裏擔任塾師的最大吸引力。白天的課堂上,講《爾雅》,說《論語》,為的是實現生活上的自養自足。夜晚一燈如豆下,覽經研史,批閱經典,搜求珍本孤冊,為的是豐厚、充實自己的知識架構。

正是在顧家晨夕披覽,博涉眾籍,他通讀了《資治通鑒》、《廿一史》等大量史籍,極大地開闊了自己的閱讀視野,並且確立了誌向,“始有尚論千古之誌”。此時,他已經能夠據《晉書》對蘇軾所作的《賈梁道詩》來考其錯誤,而且還根據李延壽的《南北史鈔》,撰著出《南北史雋》。

“兩岸綠陰微雨後,半簾花韻試茶初。”正如他所寫的這句詩中表達的意境,雖然“小荷才露尖尖角”,但年輕的鄉村教師錢大昕,經過早期幼承家學,後由曹師調教,又資以顧氏藏書博覽暢讀,已悄悄展示出他的學術能量與為學方向。

但奠定其一生為學根基,成為他求學治學路上至為關鍵一步的,則是二十二歲時的他步入紫陽書院。

蘇州紫陽書院,是一所聞名遐邇的書院,創建於康熙時期。本以講求心性之學為歸旨,雍正三年重修後,與此時的全國其他書院一樣,學風轉為稽古考文之學。惠棟就曾主講於該書院,以考據之學教授生徒,使得這裏成為乾嘉漢學的學術中心與人才培養基地,極負盛名。

紫陽書院的門檻很高。不僅其曆屆山長直接由朝廷審批,皆為學界泰鬥、一代名流,而且對肄業諸生的篩選也極端嚴格。柳詒徵在《江蘇書院誌初稿》寫道:“生徒由駐省道員專司,稽察,各州縣秉公選擇,布政司會同道再加考驗,果係才堪早就者,方準留院肄業。”可見其擇生把關之嚴。

中舉後的王鳴盛,此時就在紫陽書院學習。錢大昕得以進入,實有賴於他的推介,更有賴於山長王竣的大力薦舉。

王竣,字次山,號艮齋,為學長於史,“尤精地理之學,談九州山川形勢,曲折向背,雖足跡所未到,但卻了若指掌”。曾官至江西道監察禦史,罷官歸家之後,決意官場,先後執教於安定書院、雲龍書院和紫陽書院。在紫陽書院任山長期間,他“以古學提唱後進,所賞識後多知名”。

與錢大昕同學的王昶,記錄了錢大昕破格進入紫陽書院的過程:“乾隆十三年夏,昶肄業於蘇州紫陽書院。時嘉定宗兄鳳喈先中乙科,在院同學,因知其妹婿錢君曉征幼慧,善讀書,歲十五補博士弟子,有神童之目。及院長常熟王次山侍禦詢嘉定人才,鳳喈則以君對。侍禦轉告巡撫雅公蔚文,檄召至院,試以《周禮》、《文獻通考》兩論,君下筆千餘言,悉中典要。於是院長驚異,而院中諸名宿莫不斂手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