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一切有情,四大生死,皆循四相:眾緣和合而起現相,曰“成”;達到圓滿程利,曰“住”;眾緣漸漸消散,曰“壞”;消散至究竟,曰“空”。
站在一個足夠可以鳥瞰的高度,來整體性打量中國儒家學術史的發展脈絡,可以看到,不管是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還是宋明道學,每個階段都存在這樣一個流轉“四相”——悄然萌發,蔚為大觀,漸趨末流,走向滅亡。
在以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為代表的清初學者,開風氣之先,主張實證,力倡經世致用之學,後繼以顏元、閻若璩、胡渭等人對儒家經典的苦考深研,掀起疑經學風,有清一代的學術風尚漸行漸闊,終於在乾隆、嘉慶時期,以乾嘉學派的出現為標誌,中國儒學再次轉身,走上清代樸學或曰考據之學新旅。
“化工放出江頭路,沙水冷相宜。東風自此,別開紅紫,是處芳菲。”清代學術自此別開洞壑,景象全新,綻放出全盛之期的“住”相。乾嘉漢學從吳、皖之地,輻射整個遼闊的中國。一時間,研經探史、辨物析名之風大為勃興,詳征博考、爬梳鉤沉成一代學術熱潮,甚至,舉國出現了“家家許鄭,人人賈馬”的學術熱鬧場景。
惠棟、戴震,分別以乾嘉學術重要主幹的“吳派”、“皖派”領袖身份,屹立在其時,他們無疑是這個風起雲湧的學術時代的擎旗之人。
一。
惠棟,字定宇,號鬆崖,江蘇吳縣人。生於公元一六九七年,康熙三十六年,死於公元一七五八年,乾隆二十三年。學者稱其為小紅豆先生。
提起吳地,便不能不令人想起發清學之端的顧炎武。正是他的博學於文,參證經訓,講求音韻,勤搜廣輯,深深影響了這片向來崇文向學的土地,最終使這裏成為波蕩全國的乾嘉學風的重要發源地,並走出了代表人物——惠棟。
顧炎武倡導“六經”研究,但他的學術旨趣卻是以宋代理學為背景的,而以惠棟為嚆矢的吳派學術,卻擯棄宋明理學,直接回歸到兩漢經學。因而後者的學術又自成體係,具有開宗立戶的首創意義。
清代學者任兆麟這樣說:“吳中以經術教授世其家者,鹹稱惠氏。惠氏之學大都考據古注疏之說,而疏通證明之,與六籍之載相切。傳至定宇先生,則尤其著纂,卓卓成一家言,為海內談經者所宗。”
這就點明了一點,惠棟之學雖衍顧炎武餘續,但更多是受家學影響,而且到他這裏才自創門派,終成大端。
惠氏家學的確深自有源。
《清史稿》以難有的詳盡筆墨敘述了其淵源家學。而且看惠氏一門的治學,即能管窺出清初至乾嘉前期學術風氣的演進過程。
其曾祖父惠有聲,曾以“九經”教授鄉裏;祖父惠周惕,受業於汪琬,邃於經學,為文章有榘度,著有《易傳問》、《春秋問》、《三禮問》,被當時督學江南的田雯讚為:“其論采於六經,旁搜博取,疏通證明,雖一字一句必求所有而改其義類,晰其是非,蓋有漢儒之博而非附會。”(《研溪先生〈詩說〉序》)他在清初首倡漢學,被學者稱為老紅豆先生;父親惠士奇,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為官,“盛年兼治經史,晚年尤邃於經學”,撰寫《易說》、《禮說》、《春秋說》,多有獨家發明。他對經義的解說,已經格外注重起考釋,認為漢代去古未遠,更接近孔孟,所以解經不可廢棄漢法,“周秦諸子……皆可引為《禮經》之證”。他被學者稱為紅豆先生。
吳地學術傳承向來有著這樣的傳統,即以血緣為脈絡形成組織形態,代代相傳,終成其大。比如江聲、江鏐、江沅祖孫三代致力於小學文字研究,錢大昕、錢大昭兄弟及其子輩錢東壁、錢東塾、錢塘、錢坫、錢東、錢鐸、錢侗,一門皆治古學,有“嘉定九錢”的美譽。
背著書篋,跨過門檻,外出就師,當然是一種求學常態,但大門一關,裏麵其實還有一個自成體係的學術係統。這確實是吳地讓人驚訝的文化現象。
血緣譜係,同時成了師承圖譜。幾代人究心於同一項學術事業,始終孜孜不倦,貫穿鉤穴,口誦瀾翻,執經問難,砥礪切磋。一代代人接力為之,在其家族內部形成一個特色鮮明的深厚家學。
由惠棟上溯至其曾祖,惠家四世傳經不息,後浪不斷勁推前浪,新蕊摧壓舊花。這其實已經在宣告,在“一門三紅豆”的惠家,小紅豆先生惠棟將要抵達的學術高度。
《清史稿·儒林列傳》說惠棟:“自幼篤誌向學,家多藏書,日夜講誦。於經、史、諸子、稗官野乘及七經毖緯之學,靡不津逮。小學本《爾雅》,六書本《說文》,餘及急就章,經典釋文,漢、魏碑碣,自玉篇、廣韻而下勿論也。”
個人聰穎惠達,勤學善悟,再加上家學淵源,這於一個學者而言,就像豐沛的陽光、充足的水分、肥沃的土壤之於一顆鬆樹種子,屬於它的挺拔、參天、蔥鬱、遒勁,都隻是時間的問題。
惠士奇任湖廣鄉試正考官、廣東學政提督等職時,惠棟跟隨乃父宦遊湖廣,遍結當地俊彥,名聲已經大著。
雍正初年,惠士奇因上疏忤逆雍正,“入對不稱旨”,被罰掏自家腰包修鎮江城牆。以一己家產,怎麼能夠承擔如此浩大的修城工程呢?雍正刻薄寡恩、作弄臣下的心態,可見一斑。但,惠棟不得不為籌錢而四方奔波,“饑寒困頓,甚於寒素”。後來,惠士奇“以產盡停工削籍”,這才罷了。惠家也自此家道中落,陷於貧困之中。
這件事對惠棟觸動極大,讓他在心裏埋下了仇視這個政體的種子。
乾隆九年參加鄉試,他由於拒絕用程朱理學語錄來作八股之文,“以用《漢書》為考官所黜”。對政體與科舉的雙重失望,使他遂絕意仕進,確立了終身不仕、一心向學的人生誌向。
雖然厄於貧窮,甑塵常滿,但他神情晏如,安之若素。中年之後,他開始課徒自給的窮苦塾師生涯,“陋巷屢空,處之坦然。雅愛典籍,得一善本,傾囊弗惜,或借讀手鈔,校勘精審,於古書之真偽,了然若辨黑白”(錢大昕《惠先生棟傳》)。
否極泰來,這永遠是人生的辯證法。
顧炎武在四十五歲那年,家遭突變,他從此孑然一身,遍走天涯,歸莊曾為此不無感慨地說:“使兄不遇訟、不避仇、不破家,則一江南富人之有文才者耳,豈能身涉萬裏,名滿天下哉?”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是否也應該慶幸惠棟所遭受的人生磨難?
應該。
二。
一個人的遭際,永遠是以他所生活的時代為背景的。
貌似偶然的個人命運,其實往往也是同時代人的集體命運。在康熙一朝,由於康熙本人的豁達大度,宏納眾流,以及清朝剛剛入主中原,出於政治考慮,對知識分子采取籠絡體恤政策,乃至出現了一大批誓死捍衛前朝的遺民。因而在那時,學界可以大膽放言,學術空氣自由而活躍。
但走至雍正、乾隆時期,就完全不是這樣了。
此時的大清政權已經牢固握在手中,皇帝沒有了初來乍到時的種種擔心與憂慮。雍正本人又天性陰鷙刻薄,寡恩多疑。而且,在其陰謀篡奪帝位後,為示威天下以自固,不斷加強輿論鉗製,不惜羅織罪狀,大興文字之獄。
他到孔廟祭祀,親自下跪,甚至將原先孔子誕辰日所舉行的中祀禮,改為與康熙帝誕辰禮相同的大祀,但這種尊孔重儒,更多的是為了表演,再準確的說是為他本人政治需要。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聖人之道,其為福於群黎也甚溥,而為益於帝王也甚宏,宜乎尊崇之典與天地共悠久也。”
因而,麵對儒家文化和士人,他呈現出截然相反的兩種人格:一方麵,高舉尊孔大旗,高張儒幟;一方麵營構禍心,打擊士人,將屠刀向書生的頭顱野蠻揮去。
這中間,他很是製造了幾起在中國史中都屬罕見的文字冤獄。
——著有《讀書堂西征隨筆》的汪景祺,因在書中並無惡意地譏笑了康熙帝的書法,還非議了康熙帝的諡號和雍正的年號問題,被雍正按大不敬律處斬。
——侍講錢名世,曾在年羹堯聖眷優隆、炙手可熱時,向之賦詩獻媚,充其量也就一趨炎附勢的無聊文人,但因年羹堯是雍正的掌中刺,因此雍正的怒火也殃及錢名世身上。刻毒的雍正,不但將錢名世革去職銜,發回原籍,更別出心裁地親自寫下“名教罪人”四個字,讓該地方官製成匾額,張掛在錢名世的家門口。更出格的是,雍正還命令所有在京官員集體作詩譏諷錢名世,而且還讓錢名世將這些詩收集起來,自己掏錢刊印成《名教罪人詩》散發。
——雍正七年,陸生柟著《通鑒論》,因涉及當朝“朋黨之爭”這一敏感話題,雍正說他“借托古人之事幾,誣引古人之言論,以泄一己不平之怨怒”,於是下令正法。陪綁者是監察禦史謝濟世,他的罪名是批注《大學》時,對宋明理學多有責難,“毀謗程朱”。
——曾靜案發受審時,交代自己深受呂留良思想影響,雍正於是將死去的呂留良開棺戮屍,並處死其子孫,將其家屬發遣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
——呂留良案發之後,徐駿因所寫詩中有“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一句,被人揭發是懷明反清,雍正將其斬決。吳茂育作《求誌編》中,文末用幹支紀年,沒有署雍正年號,被人告發,雍正責令“嚴加審究,毋涉疏縱”。
繼雍正之後的乾隆,更是將文字獄推向極致。
為政伊始,乾隆對其父的峻嚴高壓政策及其所帶來的消極後果,還是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的。所以,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不以語言文字罪人。”但以發生在乾隆十六年的偽造孫嘉淦奏稿案為開端,他的思想發生了巨變,文化政策開始從寬緩向嚴猛陡轉,借此剪除鄂爾泰、張廷玉等重臣,並對政治異己力量清算,從而大掀文字獄高潮。
他首先是對著有《堅磨生詩鈔》的胡中藻下手,指責其詩句“一把心腸論濁清”,是故意在“清”前加“濁”,屬於肺腑難測;詩句“下眼訓平夷”,又被望文生義地認為是罵皇帝識力卑下;而“記出西林第一門”一句,又被生硬指責為“攀援門戶,恬不知恥”。最後,胡中藻被斬,因之被殺的還有鄂昌。
以彭家屏私藏明末野史案為標誌,乾隆還掀開了全國性的禁書運動,開始禁錮思想,鉗製輿論。僅從乾隆四十二年到四十八年之間,有案可考的文字獄就多達五十餘起,其波及人數之多,密集度之高,令人咂舌。
從雍正到乾隆,滿清文字獄在“聖心獨裁”下持續了近百年,其手段之毒辣,誅殺之凶殘,打擊之峻厲,株連之廣密,處罰之殘酷,在世界史中也屬絕無僅有。就連以酷烈、殘暴臭名昭著的歐洲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都難以與之比擬。
由之在民眾中產生的極壞影響是,借政治之勢,嫁禍於人,告密成風,使得人心大壞,彼此猜忌,人人自危。國家的道德體係,社會的良心係統,因之遭到重創。
思想被控製,輿論被鉗製,禍起蕭牆,動輒得咎。那麼,出於自保的士人,便隻有萬馬齊喑,鴉雀無聲。
宋朝時,經曆了“烏台詩案”後的蘇軾,學乖了,也學聰明了,他在《贈孫莘老》詩中發牢騷泄憤:“嗟予與子久離群,耳冷心灰百不聞。若對青山談世事,當須舉白便浮君。”
而在文字獄大興的雍正、乾隆治下,文士學者們就連東坡這樣的牢騷也不敢發,當然就更不敢非湯武而薄周孔,針砭時弊,批評當朝了。
那麼,再也不敢非議程朱、置喙道學的他們,何以遣有涯之生?
隻有一途,鑽進故紙堆裏搜羅爬剔,為經典做番純學術的考據工作。這很像晚年的陳寅恪鍾情於柳如是,沈從文耽心於服飾,都是嚴峻的政治環境使然。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