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胡宏:曠然獨行於湖湘(2 / 3)

在這首詩前,他特別序曰:“仆持節朔庭,自燕山向北,部落以三分為率,南人居其二。聞南使過,駢肩引頸,氣哽不得語,但泣數行下,或以慨歎,仆每為揮涕憚見也。因作《出入塞》紀其事,用示有誌節、憫國難者雲。”

江山殘破,昏主無識,群醜當道,賢者垂淚,這就是胡宏成長中所親見親曆的環境。

三。

胡宏,《宋元學案》稱他“自幼誌於大道”。這個大道獲得的首要渠道就是他的父親,曠世大儒胡安國。

胡安國,字康候,又名胡迪,學者稱其武夷先生,後世稱胡文定公。全祖望在《武夷學案》中稱他:“私淑洛學而大成者,胡文定公其人也。”少年入太學時,以程頤的朋友朱長文及靳裁之為師,靳裁之與之論經史大義,深為其所器重。成年之後,胡安國與謝良佐、楊時、遊酢三先生“義兼師友”,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學問“自得於二程《遺書》者為多”,因而,他雖然與二程沒有直接師承關係,但在學理上完全承接了二程的洛學。

宋哲宗時進士及第後,胡安國任湖南學事,因被蔡京所厭而解職。宋徽宗政和二年後,他對現實失望,認為天下無道,自當卷而懷之,遂稱疾不仕。靖康元年,朝廷封他為太常少卿,辭卻不就;拜為起居郎,又推辭。在宋欽宗幾次下旨催促之下,才勉強到京師汴梁,最後還是以疾為由告辭歸家。

宦情如寄,淡泊自如。胡安國一生自進士登第到完全退休回家,前後共四十年,實際為官時間累計起來不足六年。然而,他“雖數以罪去,而愛君之心,遠而愈篤。每被召,即置家事不問,或通夕不寐,思所以告君者”。南宋建炎年間,他舉家遷至湖南湘潭,在潭州湘潭建碧泉書院,後又在衡山山麓辦文定書院,以講學著述為業,潛心撰寫《春秋傳》。

多年來,他雖然輾轉流徙,居寓不定,常常一文不名,但他從來不從口中說一個“貧”字。胡安國曾經告誡兒子說:“對人言貧者,其意將何求?”他持的道理是:“世間惟講學論政,不可不切切詢究,至於行己大致,去就語默之幾,如人飲食,其饑飽寒溫,必自斟酌,不可決諸人,亦非人所能決也。”謝良佐曾對人這樣稱頌胡安國:“胡康候正如大冬嚴雪,百草萎死,而鬆柏挺然獨秀者也。使其困厄如此,乃天將降大任焉耳!”

尤為讓人稱頌的是,當初,胡安國以國子博士的身份,職官是湖北提舉,而此時的謝良佐卻隻是一名縣級學官。胡安國想認識謝良佐,沒有以上司身份把謝叫來,而是通過謝上蔡的同學楊時,以後進之禮修書求見。見到之後,又極盡恭敬之事。謝良佐也不客氣,當麵對胡安國說:“聞公進道甚篤,德業日美,所到豈可涯涘,真足畏也!更以其大者移於小物,作日用工夫尤佳。”

後來,胡安國在南嶽紫雲峰下完成了他的《春秋傳》,這是宋代理學家以義理之學研究《春秋》的巔峰之作。它與朱熹的《四書集注》並重,成為科舉取士官方規定的必讀之書。

天下大亂,二帝被掠,國破主奴,這應該是胡安國治《春秋》的最重要原因。“春秋學”的思想主旨,便是宣揚大一統,尊君卑臣,強調國君一體,“國滅,君死之正也”,明華夷之辨,高倡尊王攘夷。

深受父親影響,又“卒傳其父之學”的胡宏,無疑秉承了胡安國的處世思想與為學原則,因而在學理與行為上都直追乃父。

看到胡安國所走過的步履,其實已經能夠想見即將走來的胡宏的腳步。

其次,在學理上對胡宏影響較為顯著的就是楊時。

楊時,號龜山,在程門弟子中最為有名,深得二程賞識。據《宋元學案·龜山學案》記載:“明道喜甚,每言楊君會得最容易。其歸也,目送之曰:‘吾道南矣!’”將其認定為自己的學術托缽之人。

靖康元年,公元一一二六年,胡安國攜二子在京師,此時楊時為祭酒。胡宏與時任秘書省校書郎的哥哥胡寅就於此時一同受學於楊時。

楊時的學術特征完全秉承二程,他認為:“道心之微,非精一,其孰能執之?惟道心之微而驗之於喜怒樂未發之際,則其義自見,非言論所及也。”

他強調:“為是道者,必先乎明善,然後知所以為善也。明善在致知,致知在格物。號物之數至於萬,則物蓋有不可勝窮者。反身而誠,則舉天下之物在我矣。《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凡形色具於吾身者,無非物也,而各有則焉。反而求之,則天下之理得矣。由是而通天下之誌,類萬物之情,參天地之化,其則不達矣!”

他格外重視格物知至。“致知必先於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斯知止矣,此其序也。蓋格物所以致知,格物而至於物格,則知之者至矣。所謂止者,乃其至處也。自修身推而至於平天下,莫不有道焉,而皆以誠意為主。苟無誠意,雖有其道,不能行。《中庸》論天下國家有九經,而卒曰‘所以行之者一’,一者何?誠而已。蓋天下國家之大,未有不誠而能動者也。然而非格物致知,烏足以知其道哉?”這就將性理之學推到了實處。南渡之後,他傳學於羅從彥,羅又傳於李侗,三傳至朱熹,終開宋代理學卓犖大端。

胡宏跟隨楊時的學習時間很短,一年之後,京師淪陷,張邦昌偽政權成立後,胡安國攜帶兒子胡寅與胡宏辭官而歸。

秦檜曾與胡安國私交很好。在秦檜執政之初,他寫信給胡寅:“問二弟何不通書?意欲用之。”胡宏聞聽後,寫信給秦檜表示謝絕,而且故意在信中措辭嚴厲,沒有禮貌。有人不解,問他為何這樣。胡宏說:“正恐其召,故示以不可召之端。”

這是胡宏的回信:“稽請數千年間,士大夫顛名於富貴,醉生而夢死者無世無之,何啻百億?雖當時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滅。某誌學以來,所不願也。至於傑然自立誌氣,充塞乎天地,臨大事而不可奪,有道德足以替時,有事業足以撥亂,進退自得,風不能靡,波不能流,身雖死矣,而凜凜然長有生氣如在人間者,是真可謂大丈夫!”

這是他的政治宣言,也是他的行動綱領。

不同流合汙,不隨波逐流,隻願死守善道。不光胡宏這樣,哥哥胡寅也堅定地選擇了這條路線。《宋史·儒林列傳》載:“秦檜當國,除徽猷閣直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觀。俄乞致仕,遂歸衡州。檜既忌寅,雖告老,猶憤之,坐與李光書譏訕朝政落職。右正言章複劾寅不持本生母服不孝,諫通鄰好不忠,責授果州團練副使、新州安置。檜死,詔自便,尋複其官。”

其實,胡宏哥兒倆拒絕秦檜還有更深的一層用意。那就是,父親察人失明,結交奸佞,那我應該用自己的行動與立場來為父親的過失洗濯。

朱熹後來為此頗為感歎:“秦檜當國,卻留意故家子弟,往往被他牢籠出去,多墜家聲。獨明仲(胡寅)兄弟卻有樹立,終不歸附。”

拒絕為官,沒有進入仕途的胡宏,“優遊衡山二十餘年,玩心神明,不舍晝夜”。所謂的“玩心神明”,其實是醉心於父親胡安國與老師楊時所授的理學。在其間發微尋明,探研屬於自己所創的理學一途。

關上一扇門,有時是為了打開另一扇門。

四。

在衡山的二十多年裏,胡宏潛心學問,力行所知,完成了被稱為“道學之樞要,製治之蓍龜”,可以與張載《正蒙》不分軒輊的重要儒家文獻《知言》。

在《知言》中他娓娓道來。

道充乎身,塞乎天地,而拘於墟者不見其大;存乎飲食男女之事,而溺於流者不知其精。諸子百家億之以意,飾之以辯。傳聞習見蒙心之言,命之理、性之道,置諸茫昧則已矣,悲夫!此邪說暴行所以盛行,而不為其所惑者鮮也。然則奈何?曰:在修吾身。

夫婦之道,人醜之矣,以淫欲為事也。聖人則安之者,以保合為義也。接而知有禮焉,交而知有道焉,惟敬者為能守而弗失也。《語》曰:“樂而不淫”,則得性命之正矣。謂之淫欲者,非陋庸人而何?天得地而後有萬物,夫得婦而後有男女,君得臣而後有萬民,此一之道也,所以為至也。

天下莫大於心,患在於不能推之爾;莫久於心,患在於不能順之爾;莫成於命,患在於不能信之爾。不能推,故人物、內外不能一也;不能順,故死生、晝夜不能通也;不能信,故富貴、貧賤不能安也。

氣之流行,性為之主。性之流行,心為之主。

學貴大成,不貴小用。大成者,參於天地之謂也。小用者,謀利計功之謂也。

有而不能無者,性之謂與!宰物不死者,心之謂與!感而無自者,誠之謂與!往而不窮者,鬼之謂與!來而不測者,神之謂與!

仁者,人所以肖天地之機要也。

靜觀萬物之理,得吾心之悅也易;動處萬物之分,得吾心之樂也難。是故仁智合一,然後君子學成。成己,所以成物。

堯、舜以天下與人,而無人德我之望;湯、武有人之天下,而無我取人之嫌。是故天下無大事。我不能大,則以事為大,而處之也難。

有毀人敗物之心者,小人也。操譽人成物之心者,義士也。油然乎物各得其分而無為者,君子也。

禮文多者,情實必不足,君子交際宜察焉。言辭巧者,臨斷必不善,君子選用宜察焉。學欲博,不欲雜;守欲約,不欲陋。雜似博,陋似約,學者不可不察也。

能攻人之實病,至難也。能受人之實攻,為尤難也。人能攻我實病,我能受人實攻,朋友之義其庶幾乎。不然,其不相陷而為小人者幾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