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單身父親
在傳統的中國社會裏，對一個人的生活來說，一般家族是後盾，家庭卻是拖累。靠家族後盾而取得的成功，給人的感覺總是要打點折扣，而家庭現實的重擔，更是個人當英雄或去浪漫的大敵。所以大多數武俠小說，總是主人公無父無母地出場，而到了與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時候，小說差不多也就收尾了。即使高明如金庸，作品也多半是這樣。
但主人公的女朋友背後，卻大抵是有家的。然而這個家並不完整，這些女孩子裏很多隻有父親，母親卻或者早逝（黃蓉的母親馮衡），或者變心（苗若蘭的母親南蘭），或者並不出場（香香公主、趙敏、任盈盈的母親都是這種情況）。這也算是一個比較奇特的共性。
金庸多寫這一類的關係，我想自然是有道理的。一個失去了妻子的男人對女兒的感情，的確是人類所有的感情中，最深重、最誠摯、最有氣概又最含著蒼涼意味的感情之一。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是苗人鳳。《飛狐外傳》裏寫苗人鳳一邊與敵人周旋，一邊唯恐發出聲音驚嚇了女兒一段，寫得又豪氣又溫馨，而豪氣溫馨當中又總是藏著隱隱的刺痛。大約鐵漢子的柔情和受傷，向來最能贏得人的感動同情，不過現實一點看來，苗人鳳當然是英雄，但這樣的人物去和女人打交道，似乎也是難免要失敗的。所謂“不解風情”，其實也就是不能理解大多數的女人，而女人總是不想理解那些不理解她們的人的。妻子和人私奔後，苗人鳳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女兒身上。這也是生活中很常見的現象。
這就又扯到了一個挺現實的問題，單身的母親帶著兒子，她常常把兒子當作自己的全部希望，可是做父親恐怕很少會這樣看女兒，他在女兒的身上看到的更多倒是妻子的影子。隨著女兒長大，出落得越來越像她母親當年的樣子，做父親的心裏，也就往往免不了有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人看《射雕英雄傳》的時候發現，黃藥師對郭靖的態度，總有點酸溜溜的味道。這倒似乎也有道理，並且你看後來黃藥師不肯跟女兒女婿住在一起，說是喜歡清靜，道理也未必很通，黃老邪難道是一味冷僻的人麼？當年他自己娶妻子不也是找的有說有笑，很熱鬧的馮衡。再聯係一些老式的電視片裏，女兒安慰傷心的老父時常常會說：“爹，我不嫁人，我一輩子陪著您。”想想的確是很有意思。
我並不是說，在一個像黃藥師這樣仙風道骨的人身上，有父女戀愛的傾向。其實做父親的（母親也一樣）在看到女兒戀愛、出嫁的時候有些失落感，應該是很普遍的現象。在現在我們的印象裏，愛情的獨一無二的性質是有點被誇大了的，其實各種不同的感情用情用到深處，總有一點共通的地方。所以有上麵的現象並不稀奇，更沒有必要反感。因為稍微仔細一分析，這和愛情到底是不同的。愛情是最講究心心相印的東西，它是必須有共鳴和呼應的。所以愛情可以超越金錢、超越地位、超越階級，甚至超越時空、超越生死，但卻絕對不可能超越品位。父女之愛卻天然的具有居高臨下的性質。一般說來層次上有差別影響不大。記得有論者不滿黃蓉，說她有黃藥師這樣的父親而愛上郭靖，“口味實在不高貴”。但是即使這樣修養上的天差地遠，也不影響黃藥師對女兒的深厚感情。
不過這話也不能說滿了。現在姑娘談戀愛，很多講究男人要有滄桑感的，好像寧可自己在層次上比男方差許多。這麼看來，這種愛情和父女之情還真是有點像，算了，還是不要分析下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