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用拳頭在馬三多屁股上搗了一下,生氣地說:
“你說我是不是太賤了啊,馬三多?你說,我是不是太賤了?我居然在這張大木床上一睡就是十幾二十年呀,你說我是不是太沒有出息了馬三多?”
馬三多仰了下身子,又重新跌在床上,對米米的話不予理睬。他沒有想到米米又在他屁股上搗了一拳。
米米立起兩道眉毛,有點悲憤地說:
“馬三多,你說我是蠢啊還是賤啊?我為什麼跟了你?跟了你我就沒有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你從來沒有為我買過一件新衣裳,沒有為我買過一塊頭巾,什麼都沒有——連一隻發卡也沒有。”
米米更加憤怒地說:
“一想我居然在這張大床上睡了這麼多年我就一點瞌睡都沒有了。”
馬三多說:“這床到底咋了你了?”
米米說:“我今天才想起來,這床是你跟劉巧蘭睡過的床,所以你倒在床上就能扯呼大睡。我這麼多年一直睡不著,再困也睡不著,原來它不是我的。這張床你和劉巧蘭已經睡過了,你又讓我來睡,馬三多,你不是人。”
馬三多說:“行了,睡吧。”
米米說:“不行,馬三多,你把我抱回家的時候,為啥不為我做一張新床?”
馬三多打了一連串嗬欠說:
“當時打這張床是我爹操辦的,我抱你抱回來的時候,我爹已經死了。”
米米說:“不行,現在你有兒有女了,卻叫我睡了十幾年你跟別的女人睡過的舊床,你說,咋辦吧。”
馬三多家又要做新床了。這一次他們請來的木匠不是丁玉貴,丁玉貴已經老得提不動斧頭拉不動鋸了。他們找來的是兩個白白嫩嫩的浙江娃子。
中午人到,下午兩個小浙江就叮叮咣咣開工了。
兩天後,一張小巧玲瓏的雙人床擺在了原來大床的位置上。
到了晚上,米米眉飛色舞地對馬三多說:
“擁有一張新床是我三天前的夢想,三天後,我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馬三多垂下眉眼說:“你倒好,從想到有,一共才用了三天。一頭毛驢,我想了二十幾年,到頭來還是沒有。”
米米說:“有了床,毛驢咱們會有的。”
馬三多聽了,就什麼也不說了。
他們就像兩隻裝滿糧食的口袋摞在了一起。多好的新床啊。馬三多動作最魯莽的那一陣,新床開始呻吟起來。新床很有節奏地吱扭了一陣,米米就把馬三多從肚子上掀下來。她喘著粗氣說:
“馬三多,你去把床給我修一修。”
馬三多說:“這可是一張剛剛做好的新床啊。”
米米說:“一定是哪裏出了毛病。”
一直吱扭到冬天,這張新床終於在一天晚上散架了。
米米狠狠地說:
“我恨死那兩個小浙江了,再見到他們,我非啐他們一臉不可。”
馬三多把那張舊床重新擺在了原來的位置上,米米看了,什麼也沒有說。
春天來到沙窪窪的時候,總有一場風與其緊緊相伴。
風卷著地上的黃塵,從太陽升起在東麵沙梁上的那一刻,就開始向沙窪窪吹過來。地上的塵土和黃沙被吹成一綹一綹的,像一隻大手在大地上不停地梳理,梳出了無數條金色的辮子。這時候地上還沒有綠色,樹木的葉子也沒有張開。這時候的春天,在沙窪窪這樣的地方,用眼睛是無法看到的。有經驗的人,能夠用鼻子嗅到。在彌漫著黃塵的嗆人氣息中,能夠捕捉到一絲遠方飄過來的水汽,有點鹹,有點甜。這當然是春天的味道,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沙窪窪的春天,是大風吹過來的。
風有時候也從西麵刮過來。先是看見西麵天地間騰起一道與天齊高的黑牆,黑洞洞地壓過來,像草灘上卷過的黑色的馬群。黑牆尚在遠處,人們就能感到那賅人的氣浪已撲麵而來了。甚至能聽到一種貼著地麵由遠而近的轟鳴。沙窪窪人對這種狀況當然不會感到奇怪,他們知道,這是風的先聲。這種能夠摧枯拉朽的黑風的到來,必定是要先聲奪人的。
沙窪窪人在風沙的間隙裏整地、播種。春天是一個時間性很強的概念,農家生活的每一步,都必須與春天的節奏準確地合上節拍,這樣才不至於將一年的時光荒廢和虛度。
三月的最後一天,馬三多家的十五畝地隻剩下兩畝沒有下種了。因為有了播種機,播種的事已經變得十分簡單了。剩下的這兩畝地,米米打算種瓜,她嫌麥子太不值錢了;不光是不值錢的問題,更嚴重的問題是貴貴賤賤沒人要。公家的糧站裏,五六年前的糧食都調不出去,而自家的倉房裏,三年前的麥子,看上去顏色已經發黑了。但是春天來了,大地解凍了,你又不得不開犁播種。你說不種麥子種什麼?還種洋芋?笑話,現在連白麵都吃不完誰會稀罕洋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