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多認真地想著米米對她說過的話。起先他一想還是會想到毛驢,騎在一頭黑黝黝的毛驢背上,握著一杆長牧鞭,趕著一群白色的羊從草灘上走過,那是多麼壯觀的一個場麵哇!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哇!如果不是放了十多年羊,沒有人會體會這種焦渴的心情。可米米要他不要想這些事情了,要馬三多想一想城裏的日子。
米米要他想,馬三多當然要想了。聽說高樓就是把房子一層一層壘起來的,一些人踩在另一些人的頭上過日子,這是啥日子?再說城裏有草灘麼?如果真的搬進城裏,到時候他的羊吃啥?他的羊也願意住在樓上嗎?這些問題在馬三多的腦袋裏積了厚厚一層。問題愈多,積得愈厚,他就愈想不清楚了。他在整個冬天裏顯得悶悶不樂,少言寡語。有時候一天除了吃飯時張一張嘴,其他時間馬三多都是沉默的。
一個人如果不是啞巴,卻很長時間不開口說話,這是會叫人感到害怕的。就像麵前是一汪淤滿渾水的泥淖,你根本無法看出它的深淺來。
沒多久,馬三多的沉默終於使米米害怕了。她對馬三多說:
“你還是想要一頭毛驢?”
馬三多不答理她,眼睛看著天,目光飄忽不定。
米米又壓低聲音說:
“馬三多,你在看啥呢?天上啥也沒有。”
馬三多把頭轉過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轉,看上去好像他的脖子很澀一樣。他的眼睛對準了米米被皺紋包裹著的一雙大眼睛,米米看見馬三多的眼睛就像兩泓混沌的海子,霧靄和水汽摻雜其中,緩緩地升騰著,湧溢著。
米米一陣心悸,她伸出雙手搭在馬三多的肩膀上,使勁搖了搖說:
“馬三多,你說話呀,你這是想急死我們嗎?”
那時候他的兩個孩子也站在他麵前。這兩個孩子是馬小雨和馬小虹。馬大洋和馬小香在城裏上班,馬小雪和馬小雲到城裏的中學讀書去了,隻有馬小雨和馬小虹還在上小學。他們發現馬三多很長時間都不說話的時候,就和米米一起站在了他跟前。
馬三多的嘴角左右抽搐,眼淚鼻涕也跟著嘩嘩流了下來。他的身子,也跟著一弓一弓地開始痙攣。
米米一見這陣勢,就害怕了。她從來沒見過馬三多流眼淚,更沒想到馬三多的眼淚這樣流著流著,竟一下子放聲慟哭起來。她不知道,他的身體裏哪來的這麼多不可遏製的悲傷,更沒有想到一個男人的悲傷會是如此驚天動地,仿佛深埋地下的什麼東西在沸騰,在燃燒,在爆炸。這種悲傷,是一種噴發,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抵擋。
米米的身體在馬三多的慟哭中顫抖著,像一棵幼樹在狂風中擺個不停。她想張嘴說話,牙齒卻磕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