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獵人進深山老林打獵,一去多則十天半月,少則兩三天。獵戶們為了方便,就在山裏搭建了幾座簡陋的茅草屋,成為大家的一個臨時落腳點。每一個在落腳點休息的獵人,走時都會自覺把米缸和水缸填滿,就算一時不方便,回去後第一件事就是帶足米、水來補上。這是自古流傳下來的的規矩,並沒有誰去監督,但從未有獵人破壞它,因為在大山裏,再精明的獵人也有“落空”的時候,那時,這臨時落腳點的重要性就顯露出來。直到鬼子來後,那些臨時落腳點不是被鬼子一把火燒了,就是被鬼子飛機炸毀,所以,大家才把臨時落腳點改在了比較隱蔽的山洞裏。當然,這些隱蔽的落腳點,僅限於獵人圈子內知道,他們不會隨便告訴外人。再說,張斌實在想不出,這附近的獵戶,除了自己外,還有幾個年輕的沒去打鬼子。而且,大多數都在鬼子進鎮的那一仗中戰死了,所以,這也是張斌才對張天寶這個當時公認第一獵手,居然做了背叛者頭子而格外憤怒的原因之一。我去,跟你去的人都死了,你作為首領不僅活著,還成了敵人的幫凶,這我去還有沒有天理。
火生起來了,山洞裏頓時有了溫暖。等水燒開後,張斌找來兩個木碗,裝了碗熱水遞給康小二,“喝點開水,對你的傷有好處。”
“謝謝!”
“不用。”
張斌開始做飯,可米剛倒了一半就停下,“你一頓吃多少?”
“這樣的碗,要吃兩碗。”康小二能在米店當接待夥計,嘴角功夫自然厲害,而張斌卻不怎麼愛說話,更不愛主動挑起話題。反正現在也是閑聊,見張斌點點頭後繼續倒米進鍋,康小二主動問道:“阿斌,你問我這個幹什麼?”
“我阿爹說過,人的一生能吃多少飯,在閻王爺那兒都記著賬,吃多了就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
康小二一愣,此話雖然從未聽過,但細細體會,還真的很有道理。
漸漸地,在康小二的主動下,兩人慢慢地熟絡起來,很快便聊開了。
“對了,阿斌,我還沒謝謝你救了我,要不是你強行救下我,恐怕我早就……我欠你一條命,今後有事隻管找我。”
“不用謝,其實我當時也沒多想,就是看不慣鬼子的霸蠻,也不想你這樣打鬼子的好人就這麼沒了。這人啊說沒就沒了,前一分鍾還好好的……”
他又想起死去的媳婦小惠,眼神裏流露出濃烈的恨意與傷感。張斌頓了頓,便轉身去找東西,“飯要做好了,我去找點臘肉。”
能當偵察員,又能當店鋪夥計,當然是很有眼力見兒的人。康小二知道像張斌這樣意誌堅定的獵人,他不想說的事,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說半個字,如果你非要逼他說,反而適得其反,所以康小二張了張嘴,看著正洗臘肉的張斌,就沒再追問下去。
看著張斌把分好的臘肉放進鍋中米飯上麵,聞著那香味,他也感覺到了饑餓。他吞著口水問道:“阿斌,你想打鬼子不?”
“我正在打鬼子。”張斌畢竟年輕,語氣中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得意,“我已經幹掉好幾個鬼子了。”
“哦?都是在哪幹的?”
“第一次是在鎮子邊的石板橋,我殺了一個,那可是我第一次殺鬼子,也是我第一次殺人,當時心裏怕得很呢,還有這次,當然,我沒殺到鬼子,隻殺了兩個背叛者……對了,還有一次,我在鬼子軍營門口幹掉兩個。”
“天啊!原來是你,好漢子,我找得你好苦,我……哎喲……”康小二激動得跳了起來,結果拉動傷口,疼得他痛呼一聲後一屁股坐到地上,卻依舊興奮地一把抓緊張斌,“我可找到你了。”
張斌不解地望著他。
“你知道不,我們指導員和隊長知道三橋鎮出了這麼一個打鬼子的好手,不!應該說英雄,立即給我下了命令,如果碰見你,一定要請你加入我們遊擊隊。張斌,你願意加入我們遊擊隊嗎?”反正張斌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康小二也不再掩飾。
康小二見張斌沉默,他也很機靈地沒有直接問下去,反而笑道:“如果你願意,可以先到我們駐地去看看,你是不知道,現在我們已經有幾十號……”當年那個時候,鬼子動不動就搜山,遊擊隊睡覺的地方經常被迫變動,沒有固定的地點,所以,對外他們都稱駐地,對內就叫家。
“你們遊擊隊我碰到過兩次,第一次老遠就躲開了。第二次,我無意中闖進過你們的駐地。”
“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說到這兒,張斌有些得意地笑道,“你們那放哨的也太大意了,我從他身邊經過,他都沒發覺。嗬!嗬!”
“你真的去過?”
“嗯!不就是在兩棵老樹間搭了幾間茅草屋嗎?”
康小二原本還想吹噓一下,可張斌都知道駐地了,隻能作罷。想想也是,幾十人躲進大山裏,隻要時間一久,總逃不過獵人的視線。
“飯好了,來,吃!簡單了點兒,你將就一下。”
康小兒接過飯,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吃完一碗後,他才笑道:“這已經很好了,你不知道,我在遊擊隊時,經常好幾天吃不上米飯,大家常挖野菜吃,也就到鎮裏當偵察員,才享過幾天福。”
看著康小二那驕傲與懷念的眼神,張斌點頭,欽佩道:“你們過得比我苦。”
“不苦!不苦!真的。我們雖然吃得不好,但我們的心卻有股子幹勁,大家都很團結,彼此間很照顧和信任的。”
看著張斌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有時候流露出驚訝的目光,有時候又顯得有些震驚,康小二更來勁了,他一直盤算著如何才能完成邀張斌參加遊擊隊的任務,“要不,阿斌,你到我們駐地去玩幾天?”
“好!”出乎康小二意料,張斌居然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正當康小二高興時,張斌卻冷不丁地補了句,“反正你已經暴露,不可能回鎮裏,我正好把你送回你們駐地。”
“來,兄弟,咱們正式認識一下,我叫康德民。”想了一下,康小二又笑道,“反正大家叫慣了,你還是叫我康小二吧。”
張斌很不習慣握手,但他不想駁了康小二這打鬼子的好漢子的麵子,將就握了一下後,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姓康,那你和康家米店是啥關係?”
“嗬嗬,康家米店現在的掌櫃康德利是我親大哥,我就是康家那個從小就在外讀書的老三。”
“啊?你居然是康家的三少爺,你既然是少爺,那你怎麼還……”
“我放著好好的福不享,怎麼還去打鬼子,是嗎?”康小二想到了什麼,臉色陡然一變,猙獰之色漸起,他咬牙切齒道:“我長沙讀書時看到過一張照片,那是鬼子占領南京後他們自己拍攝的:一個鬼子用刺刀挑起一個嬰兒的身體,血流成河中,那鬼子腳下是一個被剖開肚子的孕婦,他周圍除了滿地的中國人的頭顱外,就是鬼子猖狂得意的笑容……我當時就想到,如果我們不抵抗,如果我們不反擊,如果我們不團結,那麼,當有一天他們打到我的家鄉,用刺刀挑起我的孩子,對著周圍猖狂大笑的鬼子喊道,看!這他媽的就是奴隸的軟弱。那時……就為這張照片,就為了這張照片上的事不再重演,我可以放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所以,我拚了命也要保衛我的家園,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國去!”
說到最後,康小二像演講似的,神情越來越激動,拳頭越握越緊,聲音越來越高亢,仿佛沉靜在那屈辱的回憶中,悲憤而有力。
張斌愣住了。半晌,張斌猛地放下碗筷,大步而出。
老半天後,當張斌再次進來時,康小二隻看了一眼,就知道張斌哭過。
隨即,張斌又開始聽康小二的訴說……誰也沒有想到,這些話,對張斌的震動是多麼的巨大,對張斌的影響是多麼的深刻……小惠的死,讓他覺得這是世間最悲慘的事了,可萬萬沒想到,原來還有比自己更值得同情的,而他們卻都是自己的同胞,一個祖宗孕育下來的親人……自己該怎麼做呢?是的,抵抗,隻有拿起武器抵抗,隻有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去告訴敵人:我們永遠不會被征服!隻有把所有侵略者殺死,那時,這個蔚藍的天空下才會有安寧,小惠的悲劇才不會重演,後輩子孫們才不會被人用刺刀挑起頭顱說:“看!這就是他媽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