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購物中心、新喬家中。
“這一切的戰事終於有了尾聲,我再也不用與任何人去爭執了。”新喬想到這裏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獲得解脫的感覺,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不覺列車已到了他要去的離家最近的購物中心,新喬隨著人流走進了他常來的地方。
這是一個融商店、飲食、影院等設施為一體的巨型現代化商業和娛樂場所。由於正是中午吃飯時間,中心到處攢動著從附近醫院和公司裏趕來閑逛和用餐的人,一個個穿著都十分整齊別致。看著這些上班族男男女女談笑風生的神態,新喬心裏油然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
新喬先是去飲食中心的中餐廳要了一份簡單的中餐,由於妻子和女兒回國後他每周要來這裏光顧一兩次,老板娘在盛完飯後用廣東話向他熱情地致謝。
用完餐後新喬來到自己開賬戶的銀行,他需要取錢應付下周的生活。
等輪到自己後,新喬來到櫃台前,接待他的是他所熟知的、以前經常接待他的中年女出納員。
“How are you(你好) !”她用帶法國腔的英文與新喬打招呼,露出和藹的職業性的微笑。
“I am fine(我很好) !”新喬也微笑答道,然後說明是前來取錢。
女出納員一邊以職業性的麻利動作在電腦上忙碌著,一邊抽空與新喬搭話:“你好像平時都是與夫人和小孩在周末來銀行啊!”
“是的,不過我太太和孩子現在都在中國度假。”
“哦,是這樣。”她說完後似乎又想起來了什麼,“你好像在一家什麼造鎖公司裏工作?”
“是的。”
“今天下午休息?”
新喬猶豫了一下,說:“是的,今天有點事情沒去上班。”
“真好,多羨慕你們那樣的公司,要是我們也能有一天下午休息該多好啊!”她感歎地說。
“是啊。”新喬草草地應答了一聲便拿起她遞上的錢。他匆匆離開了購物中心,此時是下午兩點。
新喬又搭乘地鐵到離家最近的一站下車,然後在暴風雪的簇擁下回到了家,一個蒙市近郊的普通公寓裏。
由於兩個月前妻子、女兒和嶽母回中國探親,這個曾充滿生活氣息的兩室一廳的小家顯得異常冷清。窗外是一個空曠的公園,現在看去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遠處能看到被寒氣覆蓋著的緩慢移動的聖勞倫斯河的側景。
新喬將自己的身體停靠在窗子對麵的一個長形沙發上。
他的確需要休息,他進入了短暫的冬眠狀態。
大約半小時過後,新喬從半睡眠狀態中蘇醒。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今天早晨在T公司發生的那一幕,他又將前前後後的情節仔細回憶了一遍。他在沙發上呆坐著不動,他感到自己的手觸摸到了什麼硬東西,原來那是妻子臨行前看過但忘了放回去的影集。
於是他拿起了影集,打開來翻著。
那裏麵收集著他們結婚八年來每一個時期的照片,由女主人按時間順序一張張有序地擺放著。新喬已經記不得最後一次看這些照片是什麼時候了,於是他打起精神一張張翻下去。
他看到的第一張照片是八年前他們結婚那天,在北京的小家中照的相片。那時他留著短學生頭,顯得消瘦,妻子站在他身旁,一身淡紅的連衣裙,那是新喬回國前在日本為妻子買的禮物。
第二張照片是妻子七年前來加國之前照的,她站在立櫃的鏡子前,懷裏抱著一隻長毛的小貓。記得有一天,他們養的一隻母貓在夜晚十一點,生了四隻小貓,小貓們出生的時辰正好與妻子出生的時間一樣,因為那天是妻子的生日。出國前他們忍痛將它們和貓媽媽一隻隻送了朋友。
第三張照片是五年前新喬在拿到碩士學位的畢業典禮上照的,那是在距離蒙市二百公裏之遙的另一座城市。照片上的新喬和三位中國來的同學,喜氣洋洋地分列在一位大胡子主導教授兩旁,身穿碩士服,手裏拿著文憑。現在他們四人中有一人還在那所大學裏做科研,一位去了美國中部,另一位去了北部。那時新喬與遠在另一座城市的妻子每星期坐大巴相互探望,兩年中從未間斷……
那最初的兩年雖然艱苦,卻是新喬來加國之後度過的最快樂最有意義的時光。
新喬迅速往下翻著,一直到他們的小天使誕生,女兒甜蜜的笑容衝淡了T公司給他帶來的陣陣陰雲。
新喬合上了影集,影集厚而沉重,因為這是他個人十年來經曆的縮影,十年隻是曆史上的一瞬間,卻是他青春最寶貴的年華。
十年前的他,曾是日本第一大商社接收的第一位與他們一同工作的外國實習生,那時的他為了給中國人爭光,曾在實習期間以早九晚十的頑強精神日夜不停地在辦公室工作,他打破了該公司日本職工對外國人的偏見。
為了專心學習,二十二歲的他每天上班時都有意繞過東京最繁華的銀座大街,因為每從那裏路過便使他想到當時百廢待興的祖國,他會痛心。於是他把那種痛苦化為與同齡的、日本名牌大學畢業的同期實習學員競爭的力量。
半年後,他用日文寫的長達五十頁的對日本公司經營方式、企業文化的條理化剖析的畢業報告使他的老師們震驚了,被該公司的上層管理層傳閱,後來又由東京傳閱到該公司在北京的分公司。
實習結束後,他被安排到中國最大貿易公司之一的東京辦事處,成了中國最年輕的派外人員。當時他自豪,因為他有著半商人半外交官的身份;他自足,因為他過著舒適的生活,那種生活對於他來說近乎於奢侈。
是妻子的呼喚使他回到了思念中的祖國,之後便有了剛才那第一、第二張照片,那時他們是一心報國的赤子。
一年後,他像眾多同齡人一樣自動加入了巨大的出國大潮。開始他是以嚐試一下的心態去做準備的,但後來情勢急變,於是他投奔到另一個收養所——加國遼闊的大地。
這之後便有了剛才的第三張照片。
畢業後他以北美新移民身無分文也能立足天下的特有的自信,用自己的雙手去工作,他極力去忍受身心所受的痛苦並自我安慰,因為他堅信通過自己的奮鬥,立足北美的夢想一定能實現。他要使這個原本是收養所的地方成為自己真正的家,成為自己後代的未來。
然而這個夢想被北美幾十年未遇過的經濟蕭條衝淡,也被自己懷疑。直到他生活的省份風起雲湧的獨立運動失敗後,獨立黨魁將失敗的原因歸咎到少數民族頭上,他的理想徹底破滅了,因為“收養所”的主人明確告訴他:你本來就不屬於這裏,這兒不是你的家!
進入T公司後他曾幾次回到亞洲,回到他的祖國。
他是帶著一種負罪感回去的,因為他怕在故人的目光中看到對他棄家而去的責罵,於是他總是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與同胞們打交道,並盡自己的一切努力與祖國的代理商們合作,因為他們是祖國母親的直接代表,他要通過他們去還自己這個“不孝之子”對祖國的虧欠。他的這種以還願的心態去工作的方式不僅被他用於中國人身上,也被擴大到他所接觸的所有的亞洲地區的代理商身上,因為他怕同胞們責怪自己離開了那本是他應生存的洲際,離開了與他有著同樣膚色的人群而投奔另一個洲,去代表另一群人,他發誓要向同胞們證明自己對祖國的愛不亞於一直未離開那裏的人們。他唯一能證明的方式就是多賣門鎖,讓門鎖在祖國大地上生根從而證實自己的複歸!於是他發瘋似的工作,他親自檢查和包裝每一批從T公司送出去的鎖,他和與他有著同樣韌性的中國代理商立誌要將T公司的產品放到中國最好的酒店裏去,因為那是對他心係祖國的最好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