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俐——在苦苦期盼九個年頭之久我終於等到了與馮俐見麵的一天。確切時間為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三點零十分(在這個重要時刻到來之際我同樣沒忘看一下腕上的表)。我是在這個日子的頭一天來到馮俐的羈押地晉城的,在這個日子的頭三天離開的我樂嶺農場(就是我的刑滿日)。我信誓旦旦地向管教保證在探親的路上決不東遊西走,而事實上剛一越過農場警戒線我便不顧一切地奔晉城而去。因心情激越一路上風餐露宿的艱辛全然不加顧及,甚至也沒留下什麼記憶。嚴格說晉城之行的記憶是從站在晉城監獄大門口那一刻開始。那時太陽已經西斜,監獄高牆的陰影在地麵上愈拉愈長。我不敢怠慢,快步走向前向哨兵打聽怎樣辦理探親手續。哨兵打量我一眼,立刻用槍指住了我,說你小子是個犯人,是從哪裏逃出來的?!我由衷地佩服他的眼力,趕緊加以解釋。我說我確是犯人,不過已經刑滿釋放,我來這裏是要探視我的未婚妻。他仍用槍指著我,似乎並不相信我的話,好像認準了我是個危險人物。為爭取時間我隻得繼續向他解釋,我說假若我是名逃犯,要逃便逃,又何必要賴在這監獄門口等人來捉?大概我講出來的邏輯淺顯易懂,哨兵聽了慢慢收起了槍。說今天已過了探視時間,明天再來吧。
無奈我隻好找到一家小旅館住下,激動的心情使我一夜無眠。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連早飯都顧不得吃便趕到監獄門口。哨兵已換了人,接受昨天的教訓不等他用槍指我我便如實向他交待了身份和來意。正這時從大門裏麵走出一個穿灰中山服的中年人,看見我問什麼事。我說來探視。他問探視誰。我說探視馮俐。我明顯感到從我呼出馮俐兩字後他的神情立刻起了變化,疑惑中包含著驚訝。他開始認真地看著我,問馮俐是我的什麼人。我說是我的未婚妻。他說按規定未婚妻不算直係親屬,因此不能探視。他的話使我的頭猛地一炸,心想完了,徹底完了。我像被判了死刑般釘在地上,大張著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穿灰中山服的人問我叫什麼名字,我答了。他點了點頭,又問你們多少年沒見麵了?我說快十年了,從K大分別後再沒見。他問這麼多年沒見還保留原先的關係嗎?我知道不能如實回答,便說我們仍保持著戀愛關係。他說這麼說來你們的關係確實不一般。我說是。他想了想,說我們研究一下這種情況再給你答複,你等著。說畢返身走進大門裏去。這是個什麼人物呢?望著中年男人的背影我在想。
能以“我們研究一下”這種口氣說話就證明不是平庸之輩,我心中升起了希冀,簡直是以一種恭敬的心情望著大門裏麵矗立著的監獄房舍。僅從外觀上看,這座晉城監獄屬中等規模的。說起來我們犯人的心態常常是稀奇古怪的,平時大家在一起議論竟然將自己蹲過的大監獄作為一種驕傲的資本:“我曾經呆過的某某監獄能裝下三千人。”“那算什麼,我蹲過的某某監獄能裝下七八千人。”當然最後還是一個蹲過上海提籃橋監獄的犯人拔了頭籌。他十分形象地證明了提籃橋監獄的規模屬中國監獄之最。他說如果將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孩送進提籃橋去,每天換一個監舍,等他將所有的監舍坐完,也就年滿四十五歲了。
在場的人不由為之咋舌。如果以提籃橋監獄作為參照,我覺得眼前這座晉城監獄就有些小巫見大巫了,把嬰孩送進去一間一間坐完,冒頂也不會滿二十歲。這種時候頭腦裏還轉悠這種可笑念頭可見我當時精神狀態是怎樣的混亂不堪。在這種混亂不堪中我看見穿灰中山服的中年人站在了我的麵前,說聲我們研究過了,決定破例批準你的探視要求,下午三點,來了先去監獄長辦公室。他的話像用射釘槍射出的釘子一顆一顆打進我的頭腦裏,紮下了根。嘴裏連連說謝謝首長。謝謝首長。我覺得隻有稱首長才能表達我對他的感激敬佩之情。首長又轉身向哨兵交待:下午將這個人放行。一句話進一步為我的探視掃除了障礙。
餘下的時間我極其亢奮地在晉城冬日的大街上奔走,傾囊而出為馮俐購買禮品。自然我清楚犯人最需要的是食品,我還清楚馮俐最喜歡的是甜食。想想多年的心願就要夢想成真,我覺得眼下自己是晉城大街上最幸福的人。當然我還一次又一次懷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是夢境還是現實。這情形一直持續到下午三點,我按時走進晉城監獄監獄長辦公室。後來我想一定是我所熟悉的監獄特有的森嚴氣氛令我的精神歸於現實,我在心中噓了口氣,啊,探視已成為事實,不久我將見到苦苦思念著的馮俐。戀人也好,未婚妻也好,這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夠相見。當我像犯人一般被“押解”到一間空蕩蕩的大屋,我發現坐在寫字台後麵的被警衛稱為監獄長的人正是那位穿灰中山服的中年人(後來知道他姓段),我再次充滿感情地叫了聲首長。他點了點頭,讓警衛給我看座,開始了對我的談話。他說周文祥,你是從勞改過來的,希望你今天能幫助馮俐端正態度,改變立場,好好改造。她的表現非常不好,一貫抗拒改造,你知道這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很可怕的。段監獄長的話使我深感沉重,他一開口便說馮俐的改造不好,說下場可怕,我立刻便明白事情非常嚴峻。